半夜裏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陰的天,我覺得有些煩悶。從窗內往外看時,那一朵白蓮已經謝了,白瓣兒小船般散飄在水麵。梗上隻留個小小的蓮蓬,和幾根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夜還是菡苕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間立著。
仍是不適意——徘徊了一會子,窗外雷聲作了,大雨接著就來,愈下愈大。那朵紅蓮,被那緊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也無法可想。
對屋裏母親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的一個大荷葉,慢慢的傾倒了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麵……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並不減退,紅蓮卻不搖動了。雨點不住的打著,隻能在勇敢慈憐的荷花上麵,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威脅——
母親嗬!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一二
悶極,是出遊都可散懷。——便和她們出遊了半日。
回來了——一路隻泛泛的。
震蕩的車裏,我隻向後攀著小圓窗看著。彎曲的道兒,跟著車走來,愈引愈長。樹木,村舍,和田隴,都向後退曳了去,隻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動。
車裏,她們捉對兒談話,我和晚霞談話。——“晚霞!我不配和你談心,但你總可容我瞻仰。”
車進到城門裏,我偶然想起那園來,她們都說去走一走,我本無聊,隻微笑隨著她們,車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進入園裏,天色漸暗了——憶起去年此時,正是出園的時候那時心緒又如何?
幽涼裏,走過小橋,走過層階,她們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來,猛抬頭見了烈塚。碑下獨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紅了!
正是神思飛越,忠從後麵來了。我們下了台去,在仄徑中走著。我說,“我願意在此過這悠長的夏日,避避塵囂。”她說,“佳時難再,此遊也是紀念。”我無言點首。
鳥兒都休息了,不住的啁啾著——暮色裏,匆匆的又走了出來。車進了城了,我仍是向後望著。涼風吹著衣袖和頭發——莊嚴蒼古的城樓,浮在晚霞上,竟留了個最濃鬱的回憶!
(七,七,一九二二。)
一四
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擱筆。
每次和朋友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岸線裏,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默然,終於無語。
一夜和弟弟們在院子裏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澈底的談一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想至何處為極。
我們說著海潮,海風,海舟……最後便談到海的女神。
涵說,“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覺笑問,“這話怎講?”
涵也笑道,“你看雲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風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陰沉!”
傑兩手抱膝凝聽著,這時便運用他最豐富的想像力,指點著說:“她……她住在燈塔的島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鳥是她的侍從;夜裏她曳著白衣藍裳,頭上插著新月的梳子,腦前掛著明星的瓔珞,翩翩地飛於海波之上……”
楫忙問,“大風的時候呢?”傑道:“她駕著風車,狂飆疾轉的在怒濤上驅走;她的長袖拂沒了許多帆舟。下雨的時候,便是她憂愁了,落淚了,大海上一切都低頭靜默著。黃昏的時候,霞光燦然,便是她回波電笑,雲發飄揚,豐神輕柔而瀟灑……”
這一番話,帶著畫意,又是詩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隻在小椅子上,挨著我坐著,我撫著他,問“你的話必是更好了,說出來讓我們聽聽!”他本靜靜的聽著,至此便抱著我的臂兒,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會說。”
我肅然——涵用摺扇輕輕的擊他的手,笑說,“好一個小哲學家!”
涵道:“姊姊,該你說一說了。”我道,“好的都讓你們說盡了——我隻希望我們都像海!”
傑笑道,“我們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說,“不是說做女神,我希望我們都做個‘海花’的青年。像涵說的,海是溫柔而沉靜。傑說的,海是超絕而威嚴。楫說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
我的話太乏味了,楫的頭漸漸的從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起身輕輕地將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裏,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麼一個古國,上下數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
從詩人上,他們的談鋒便轉移到別處去了——我隻默默的守著楫坐著,剛才的那些話,隻在我心中,反複的尋味——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