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往事冰心(3 / 3)

一五

黃昏時下雨,睡得極早,破曉聽見鍾聲繼續的敲著。

這鍾聲不知是那個寺裏的,起的稍早,便能聽見——尤其是冬日——但我從來未曾數過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發,還是四無人聲,隻聞啼鳥。開門出去,立在欄外,潤濕的晚風吹來,覺得春寒還重。地下都潮潤了,花草更是清新,在濛濛的曉煙裏籠蓋著,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壓得沉沉下垂。忽然理會得枝頭漸綠,牆內外的桃花,一番雨過,都零落了。憶起斷句“落盡桃花澹天地”,臨風獨立,不覺悠然!

二○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訊裏,曾一度提到死後,她說:“我隻要一個白石的墳墓,四麵矮矮的石欄,墓上一個十字架,再有一個仰天沉思的石像。……這墓要在山間幽靜處,綠樹陰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麼新開的花朵,替我放上一兩束,其餘的人,就不必到那裏去。”

我看完這一段,立時覺得眼前湧現了一幅清幽的圖畫。但是我想來想去……宛因嗬,你還未免太“人間化”了!

何如腳兒赤著,發兒鬆鬆的挽著,軀殼用縞白的輕綃裹著,放在一個空明瑩澈的水晶棺裏,用紗燈和細樂,一葉扁舟,月白風清之夜,將這棺兒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聲中,輕輕的係下,葬在海波深處。

想像吊者白衣如雪,幾支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紅燈,繞以清樂,一簇的停在波心。何等淒清,何等蒼涼,又是何等的豪邁!

以萬頃滄波作墓田,又豈是人跡可到?即使專誠要來瞻禮,也隻能下俯清波,遙遙憑吊。

更何必以人間暫時的花朵,來娛悅海中永久的靈魂!看天上的亂星孤月,水麵的晚煙朝霞,聽海風夜奔,海波夜嘯。比新開的花,徐流的水,其壯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從此穆然,超然,在神靈上下,魚龍競逐,珊瑚玉樹交枝回繞的淵底,垂目長眠:那真是數千萬年來人類所未享過的奇福!

至此擱筆神誌灑然,忽然憶起少作走額的“集巽”中有:“少年哀樂過於人,消息都防父老驚,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縹渺反幽深。”——不覺一笑!

(七,三一,一九二三。)

冰心閑情閑情

弟弟從我頭上,拔下發針來,很小心的挑開了一本新寄來的月刊。看完了目錄,便反卷起來,握在手裏笑說,“瑩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無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閑,不自然地,造作地,以應酬為目的地,寫些東西。

病的神慈悲我,竟賜予我以最清閑最幽靜的七天。

除了一天幾次吃藥的時間,是苦的以外,我覺得沒有一時,不沉浸在輕微的愉快之中。——庭院無聲。枕邊生涼。溫暖的陽光,穿過葦,照在淡黃色的壁上。濃密的樹影,在微風中徐徐動搖。窗外不時有好鳥飛鳴。這時世上一切,都已拋棄隔絕,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樹聲,都含妙理。是一年來最難得的光陰嗬,可惜隻有七天!

黃昏時,弟弟歸來,音樂聲起,靜境便砉然破了。一塊暗綠色的網子,蒙在燈上,屋裏一切都是幽涼的,好似悲劇的一幕。鏡中照見自己玲瓏的白衣,竟悄然的覺得空靈神秘。當屋隅的四弦琴,顫動的,生澀的,徐徐奏起。兩個歌喉,由不同的調子,漸漸合一。由悠揚,而宛轉;由高抗,而沈緩的時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無限的悵惘與不寧。

小孩子們真可愛,在我睡夢中,偷偷的來了,放下幾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來插在瓶裏,也在我睡夢中,偷偷的放在床邊幾上。——開眼瞥見了,黃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襯著淡綠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裏,都包含著天真的友情。

終日休息著,睡和醒的時間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時在中夜,覺得精神很圓滿。——聽得疾雷雜以疏雨,每次電光穿入,將窗台上的金鍾花,輕淡清切的映在窗簾上,又急速的隱抹了去。而徐影極分明的,印在我的腦膜上。我看見“自然”的淡墨畫,這是第一次。

得了許可,黃昏時便出來疏散。輕涼襲人。遲緩的步履之間,自覺很弱,而弱中隱含著一種不可言說的愉快。這情景恰如小時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記得了,是母親告訴我的,——眾人都暈臥,我獨不理會,頻頻的自己走上艙麵,去看海。凝注之頃,不時的覺得身子一轉,已跌坐在甲板上,以為很新鮮,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個不住,笑完再起來,希望再跌倒。忽忽又是十餘年了,不想以弱點為愉樂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個朋友寫信來慰問我,說:

“東坡雲‘因病得閑殊不惡’,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閑真是大工夫,大學問。……如能於養神之外,偶閱《維摩經》尤妙,以天女能道盡眾生之病,斷無不能自己其病也!恐擾清神,餘不敢及。”

因病得閑,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經卻沒有看。

(六,十二,一九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