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張愛玲(1 / 2)

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張愛玲

張愛玲(1921—)祖籍河北豐潤縣人。生於上海。現代作家。一九五二年由上海赴香港後移居美國。著作有:中篇小說《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秧歌》等;長篇小說《連環套》、《創世紀》、《十八春》、《赤地之戀》等;小說集《傳奇》、《惘然記》;散文集《流言》等。

公寓生活記趣

讀到“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兩句詞,公寓房子上層的居民多半要感到毛骨悚然。屋子越高越冷。自從煤貴了之後,熱水汀早成了純粹的裝飾品。構成浴室的圖案美,熱水龍頭上的H字樣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實際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開錯了熱水龍頭,立刻便有一種空洞而淒愴的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出來,那是公寓裏特別複雜,特別多心的熱水管係統在那裏發脾氣了。即使你不去太歲頭上動土,那雷神也隨時地要顯靈。無緣無故,隻聽見不懷好意的“嗡……”拉長了半晌之後接著“訇訇”兩聲,活像飛機在頂上盤旋了一會,擲了兩枚炸彈。在戰時香港嚇細了膽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時候,每每為之魂飛魄散。若是當初它認真工作的時候,艱辛地將熱水運到六層樓上來,便是咕嚕兩聲,也還情有可原。現在可是雷聲大,雨點小,難得滴下兩滴生鏽的黃漿……然而也說不得了,失業的人向來是肝火旺的。

梅雨時節,高房子因為壓力過重,地基陷落的原故,門前積水最深。街道上完全幹了,我們還得花錢雇黃包車渡過那白茫茫的護城河。雨下得太大的時候,屋子裏便鬧了水災。我們輪流搶救,把舊毛巾、麻袋,褥單堵住了窗戶縫,障礙物濕濡了,絞幹,換上,汙水折在臉盆裏,臉盆裏的水倒在抽水馬桶裏。忙了兩晝夜,手心磨去了一層皮,牆根還是汪著水,糊牆的花紙還是染了斑斑點點的水痕與黴跡子。

風如果不朝這邊吹的話,高樓上的雨倒是可愛的。有一天,下了一黃昏的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瀟的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的人家還沒點燈。

常常覺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個人年紀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的瑣屑的回憶反而漸漸親切明晰起來。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鬆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在香港山上,隻有冬季裏,北風徹夜吹著常青樹,還有一點電車的韻味。長年住在鬧市裏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後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麼。城裏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著的電車——平行的,勻淨的,聲響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識裏去。

我們的公寓近電車廠鄰,可是我始終沒弄清楚電車是幾點鍾回家。“電車回家”這句子仿佛不很合適——大家公認電車為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字有著無數的情感洋溢的聯係。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罷?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車裏的燈點得雪亮。專做下班的售票員的生意的小販們曼聲兜售著麵包。有時候,電車全進了廠子,單剩下一輛,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麵望下去,隻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坦露著白肚皮。

這裏的小販所賣的吃食沒有多少典雅的名色。我們也從來沒有縋下籃子去買過東西。(想起《儂本癡情》裏的顧蘭君了。她用絲襪結了繩子,縛住了紙盒,吊下窗去買湯麵。襪子如果不破,也不是絲襪了!在節省物資的現在,這是使人心驚肉跳的奢侈。)也許我們也該試著吊下籃子去。無論如何,聽見門口賣臭豆腐幹的過來了,便抓起一隻碗來,蹬蹬奔下六層樓梯,跟蹤前往,在遠遠的一條街上訪到了臭豆腐幹擔子的下落,買到了之後,再乘電梯上來,似乎總有點可笑。

我們的開電梯的是個人物,知書達理,有涵養,對於公寓裏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賬。他不讚成他兒子去做電車售票員——嫌那職業不很上等。再熱的天,任憑人家將鈴撳得震天響,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溜平的紡綢小褂,方肯出現。他拒絕替不修邊幅的客人開電梯。他的思想也許縉神氣太重,然而他究竟是個有思想的人。可是他離了自己那間小屋,就踏進了電梯的小屋——隻怕這一輩子是跑不出這兩間小屋了。電梯上升,人字圖案的銅柵欄外麵,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襯著交替的黑暗。你看見司機人的花白的頭。

沒事的時候他在後天井燒個小風爐炒菜烙餅吃。他教我們怎樣煮紅米飯:燒開了,熄了火,停個十分鍾再煮,又鬆、又透,又不塌皮爛骨,沒有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