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張愛玲(2 / 2)

托他買豆腐漿,交給他一隻舊的牛奶瓶。陸續買了兩個禮拜,他很簡單地報告道:“瓶沒有了。”是砸了還是失竊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時,他拿了一隻小一號的牛奶瓶裝了豆腐漿來,我們問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新的瓶是賠給我們的呢還是借給我們的,也不得而知。

我們的新聞報每天早上他要循例過目一下方才給我們送來。小報他讀得更為仔細些,因此要到十一二點鍾才輪得到我們看。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報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早便卷成一卷插在人家彎曲的門鈕裏。

報紙沒有人偷,電鈴上的鋼板卻被撬去了。看門的巡警倒有兩個,雖不是雙生子,一樣都是翻領裏麵豎起了木渣渣的黃臉,短褲與長統襪之間露出木渣渣的黃膝蓋;上班的時候,一般都是橫在一張藤椅上睡覺,擋住了信箱。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時候總得殷勤地湊到他麵頰前麵,仿佛要詢問:“酒刺好了些罷?”

恐怕隻有女人能夠充分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優點:傭人問題不那麼嚴重。生活程度這麼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準備著受氣。在公寓裏“居家過日子”是比較簡單的事。找個清潔公司每隔兩星期來大掃除一下,也就用不著打雜的了。沒有傭人,也是人生一快。拋開一切平等的原則不講,吃飯的時候如果有個還沒吃過飯的人立在一邊眼睜睜望著,等著為你添飯,雖不至於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討厭。許多身邊雜事自有它們的愉快性質。看不到田園裏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麼複雜的,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豔的辣椒,金黃的麵筋,像太陽裏的肥皂泡。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裏,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篾在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著亮,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著,使人聯想到籬上的扁豆花。其實又何必“聯想”呢?篾簍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夠了麼?我這並不是效忠於國社黨,勸誘女人回到廚房裏去。不勸便罷,若是勸,一樣的得勸男人到廚房裏去走一遭。當然,家裏有廚子而主人不時的下廚房,是會引起廚子最強烈的反感的。這些地方我們得寸步留心,不能太不識眉眼高低。

有時候也感到沒有傭人的苦處。米缸裏出蟲,所以摻了些胡椒在米裏——據說米蟲不大喜歡那刺激性的氣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揀出來。我捏了一隻肥白的肉蟲的頭當做胡椒,發現了這錯誤之後,不禁大叫起來,丟下飯鍋便走。在香港遇見了蛇,也不過如此罷了。那條蛇我隻見到它的上半截,它鑽出洞來矗立著,約有二尺來長,我抱了一疊書匆匆忙忙下山來。正和它打了個照麵。它靜靜地望著我,我也靜靜地望著它,望了半響,方才哇呀呀叫出聲來,翻身便跑。

提起蟲豸之類,六樓上蒼蠅幾乎絕跡,蚊子少許有兩個。如果它們富於想象力的話,飛到窗口往下一看,便會暈倒了罷?不幸它們是像英國人一般地淡漠與自足——英國人住在非洲的森林裏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進晚餐。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總得公布一下。夏天家家戶戶都大敞著門,搬一把藤椅坐在風口裏。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過一家的仆歐一麵熨衣裳,一麵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了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裏響亮地教日文,二樓的那位女太太和貝多芬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齒打了他一上午;鋼琴上倚著一輛腳踏車。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湯,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人類天生的是愛管閑事,為什麼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裏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悅?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較量些什麼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屋頂花園裏常常有孩子們溜冰,興致高的時候,從早到晚在我們頭上咕滋咕滋銼過來又銼過去,像磁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裏磨牙,聽得我們一粒粒牙齒在牙仁裏發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會掉下來。隔壁一個異國紳士聲勢洶洶上樓去幹涉。他的太太提醒他道:“人家不懂你的話,去也是白去。”他揎拳擄袖道:“不要緊,我會使他們懂得的!”隔了幾分鍾他偃旗息鼓嗒然下來了,上麵的孩子年紀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且是美麗的。

談到公德心,我們也不見得比人強。洋台上的灰塵我們直截了當地掃到樓下的洋台上去。“啊,人家欄幹上晾著地毯呢——怪不過意的,等他們把地毯收了進去再掃罷!”一念之慈,頂上生出了燦爛圓光。這就是我們的不甚徹底的道德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