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私語私語(1 / 3)

張愛玲私語私語

“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那時候所要說的,不是心腹話也是心腹話了罷?我不預備裝模作樣把我這裏所說的當做鄭重的秘密,但是這篇文章因為是被編輯先生催逼著,倉促中寫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擇言了,所寫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遠在那裏的,可以說是下意識的一部份背景。就當它是在一個“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訴你聽的罷!

今天早上房東派了人來測量公寓裏熱水汀管子的長度,大約是想拆下來去賣。我姑姑不由的感慨係之,說現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頭,隻顧一時,這就是亂世。

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然而我對於我姑姑的家卻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我姑姑與我母親同住多年,雖搬過幾次家,而且這些時我母親不在上海,單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對於我一直是一個精致完全的體係,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毀損。前天我打碎了桌麵上一塊玻璃,照樣賠一塊要六百元,而我這兩天剛巧破產,但還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來。

近來不知為什麼特別有打破東西的傾向。(杯盤碗匙向來不算數,偶而我姑姑砸了個把茶杯,我總是很高興地說:“輪到姑姑砸了!”)上次急於到洋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門推不開,把膝蓋在門上一抵,豁朗一聲,一塊玻璃粉碎了,膝蓋上隻擦破一點皮,可是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麵上,搽上紅藥水,紅藥水循著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給我姑姑看,她彎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塊。

因為現在的家於它的本身是細密完全的,而我隻是在裏麵撞來撞去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當是合身的,隨著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第一個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兩歲的時候搬到北方去。北京也去過,隻記得被傭人抱來抱去,用手去揪她頸項上鬆軟的皮——她年紀逐漸大起來,頸上的皮逐漸下垂;探手到她頷下,漸漸有不同的感覺了。小時候我脾氣很壞,不耐煩起來便抓得她滿臉的血痕。她姓何,叫“何幹”。不知是那裏的方言,我們稱老媽子為什麼幹什麼幹。何幹很像現在時髦的筆名:“何若”,“何之”,“何心”。

有一本蕭伯納的戲:《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初買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題識:

“天津,華北。

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

提摩太·C·張。”

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於羅唆無聊,但是新近發現這本書上的幾行字,卻很喜歡,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

院子裏有個秋千架,一個高大的丫頭,額上有個疤,因而被我喚做“疤丫丫”的,某次蕩秋千蕩到最高處,呼地翻了過來。後院子裏養著雞,夏天中午我穿著白地小紅桃子紗短衫,紅褲子,坐在板登上,喝完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謎語書,唱出來,“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謎底是剪刀。還有一本是兒歌選,其中有一首描寫最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隱居生活,隻記得一句“桃枝桃葉作偏房,”似乎不大像兒童的口吻了。

天井的一角架著個青石砧,有個通文墨,胸懷大誌的男底下人時常用毛筆蘸了水在那上麵練習寫大字。這個瘦小清秀,講三國誌演義給我聽,我喜歡他,替他取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叫“毛物”。毛物的兩個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叫“毛物新娘子”,簡稱“毛娘”。毛娘生著紅撲撲的鵝蛋臉,水眼睛,一肚子“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是非常可愛的然而心計很深的女人,疤丫丫後來嫁了三毛物,很受毛娘的欺負。當然我那時候不懂這些,隻知道他們是可愛的一家。他們是南京人,因此我對南京的小戶人家一直有一種與事實不符的明麗豐足的感覺。久後他們脫離我們家,開了個雜貨鋪子,女傭領了我和弟弟去照顧他們的生意,努力地買了幾隻劣質的彩花熱水瓶,在店堂樓上吃了茶,和玻璃罐裏的糖果,還是有一種豐足的感覺。然而他們的店終於蝕了本,境況極窘。毛物的母親又怪兩個媳婦都不給她添孫子,毛娘背地裏抱怨說誰教兩對夫婦睡在一間房裏,雖然床上有帳子。

領我弟弟的女傭喚做“張幹”,裹著小腳,伶俐要強,處處占先。領我的“何幹”,因為帶的是個女孩子,自覺心虛,凡事都讓著她。我不能忍耐她的重男輕女的論調,常常和她爭起來,她就說:“你這個脾氣隻好住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她能夠從抓筷子的手指的地位上預卜我將來的命運,說:“筷子抓得近,嫁得遠。”我連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說:“抓得遠呢?”她道:“抓得遠當然嫁得遠。”氣得我說不出話來。張幹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

我弟弟實在不爭氣,因為多病,必須扣著吃,因此非常的饞,看見人嘴裏動著便叫人張開嘴讓他看看嘴裏可有什麼。病在床上,鬧著要吃鬆子糖——鬆子仁舂成粉,攙入冰糖屑——人們把糖裏加了黃連汁,喂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隻拳頭完全塞到嘴裏去,仍然要。於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搽了黃連汁。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慘了。

鬆子糖裝在金耳的小花磁罐裏。旁邊有黃紅的蟠桃式磁缸,裏麵是痱子粉。下午的陽光照到那磨白了的舊梳妝台上。有一次張幹買了個柿子放在抽屜裏,因為太生了,先收在那裏。隔兩天我就去開抽屜看看。漸漸疑心張幹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問她,由於一種奇異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子爛成一胞水。我十分惋惜,所以至今還記得。

最初的家裏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裏了。有她的時候,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雲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我開始認字塊,就是伏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後,可以吃兩塊綠豆糕。

後來我父親在外麵娶了姨奶奶,他要帶我到小公館去玩,抱著我走到後門口,我一定不肯去,拚命扳住門,雙腳亂踢,他氣得把我橫過來打了幾下,終於抱去了。到了那邊,我又很隨和地吃了許多糖。小公館裏有紅木家具,雲母石心子的雕花圓桌上放著高腳銀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我母親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麵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我算是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叔叔嬸嬸。)她不理我,隻是哭。她睡在那裏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波悲慟。

我站在竹床前麵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他們又沒有教給我別的話,幸而傭人把我牽走了。

母親去了之後,姨奶奶搬了進來,家裏很熱鬧,時常有宴會,叫條子。我躲在簾子背後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張沙發椅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打著前溜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襖褲,雪白的偎倚著,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奶奶不喜歡我弟弟,因此一力抬舉我,每天晚上帶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邊,麵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塊全吃了,在那微紅的黃昏裏漸漸盹著,照便例三四點鍾,背在傭人背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