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私語私語(2 / 3)

家裏給弟弟和我請了先生,是私塾製度,一天讀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搖擺著身子。讀到“太王事獯於”把它改為:“太王嗜熏魚”方才記住了。那一個時期,我時常為了背不出書而煩惱,大約是因為年初一早上哭過了,所以一年哭到頭。——年初一我預先囑咐阿媽天明就叫我起來看他們迎新年,誰知他們怕我熬夜辛苦了,讓我多睡一回,醒來時鞭炮已以放過了。我覺得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後被拉了起來,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姨奶奶住在樓下一間陰暗雜亂的大房裏,我難得進去,立在父親煙炕前背書,姨奶奶也識字,教她自己的一個侄兒讀“池中魚,遊來遊去”,恣意打他,他的一張臉常常腫得眼睛都睜不開。她把我父親也打了,用痰盂砸破他的頭。於是族裏有人出麵說話,逼著她走路。我坐在樓上的窗台上,看見大門裏緩緩出來兩輛塌車,都是她帶走的銀器家生。仆人們都說:“這下子好了!”

我八歲那年到上海來,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仿佛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從來沒在書裏看到海的禮讚,也有一種快心的感覺。睡在船艙裏讀著早已讀過多次的《西遊記》,《西遊記》裏隻有高山與紅熱的塵沙。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侉氣而快樂的,粉紅地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然而我父親那時候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很近了。他獨自坐在洋台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簷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楚他嘴裏喃喃說些什麼,我很害怕了。

女傭告訴我應當高興,母親要回來了。母親回來的那一天我吵著要穿上我認為最俏皮的小紅襖,可是她看見我第一句話就說:“怎麼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不久我就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我父親痛悔前非,被送到醫院裏去。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裏,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時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裏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我寫信給天津的一個玩伴,描寫的我們的新屋,寫了三張信紙,還畫了圖樣,沒得到回信——那樣的粗俗的誇耀,任是誰也要討厭罷?家裏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頂巔。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諧和的,然而我喜歡它,連帶的也喜歡英國了,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使我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磚,沾著生發油的香。母親告訴我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我沒法矯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母親還告訴我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的距離,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臥室牆壁就是那沒有距離的橙紅色,是我選擇的,而且我畫小人也喜歡給畫上紅的牆,溫暖而親近。

畫圖之外我還彈鋼琴,學英文,大約生平隻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裏夾的一朵花,聽我母親說起它的曆史,竟掉下淚來。我母親見了就向我弟弟說:“你看姊姊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誇獎著,一高興,眼淚也幹了,很不好意思。

《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舍的《二馬》,雜誌每月寄到了,我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麵笑,一麵讀出來,我靠在門框上笑。所以到現在我還是喜歡《二馬》,雖然老舍後來的《離婚》《火車》全比《二馬》好得多。

我父親把病治好之後,又反悔起來,不拿出生活費,要我母親貼錢,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他們劇烈的爭吵著,嚇慌了的仆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一點,少管閑事。我和弟弟在洋台上靜靜騎著三輪的小腳踏車,兩人都不做聲,晚春的洋台上,掛著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

父母終於協議離婚。姑姑和父親一向是意見不合的,因此和我母親一同搬走了,父親移家到一所弄堂房子裏。(我父親對於“衣食住”向來都不考究,單隻拄意到“行”也惟有在汽車上舍得花點錢。)他們的離婚,雖然沒有征求我的意見,我是表示讚成的,心裏自然也惆悵,因為那紅的藍的家無法維持下去了。幸而條約上寫明了我可以常去看母親。在她的公寓裏第一次見到生在地上的磁磚浴盆和煤氣爐子,我非常高興,覺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親動身到法國去,我在學校裏住讀,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裏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裏隔著高大的鬆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母親走了,但是姑姑的家裏留有母親的空氣,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裏了。因此對於我,精神上與物質上的善,向來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樣靈肉對立,時時要起衝突,需要痛苦的犧牲。

另一方麵有我父親的家,那裏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我喜歡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裏亂攤著小報,(直到現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看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裏永遠是下午,在那裏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在前進的一方麵我有海闊天空的計劃,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有一個時期想學畫卡通影片,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幹脆俐落的生活。

然而來了一件結結實實的,真的事。我父親要結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洋台上。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於後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隻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闌幹上,我必定把她從洋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我後母也吸鴉片。結了婚不久我們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裏去,本是自己的產業,我就是在那房子裏生的。房屋裏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裏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裏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裏隻有昏睡。

我住在學校裏,很少回家,在家裏雖然看到我弟弟與年老的“何幹”受磨折,非常不平,但是因為實在難得回來,也客客氣氣敷衍過去了。我父親對於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經鼓勵我學做詩。一共做過三首七絕,第二首詠“夏雨”,有兩句經先生濃圈密點,所以我也認為很好了:“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開第一枝。”第三首詠花木蘭,太不像樣,就沒有興致再學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