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私語私語(3 / 3)

中學畢業那年,母親回國來,雖然我並沒覺得我的態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於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著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我把事情弄得更糟,用演說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學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壞的演說。他發脾氣,說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後母當場罵了出來,說:“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幹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裏,為什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隻好做姨太太!”

滬戰發生,我的事暫且擱下了。因為我們家鄰近蘇州河,夜間聽見炮聲不能入睡,所以到我母親處住了兩個禮拜。回來那天,我後母問我:“怎麼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裏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後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在這一刹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了,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磁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衝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一陣踢。終於被人拉開。我心裏一直很清楚,記起我母親的話:“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所以也沒有想抵抗。他上樓去了,我立起來走到浴室裏照鏡子,看我身上的傷,臉上的紅指印,預備立刻報巡捕房去。走到大門口,被看門的巡警攔住了說:“門鎖著呢,鑰匙在老爺那兒。”我試著撒潑,叫鬧踢門,企圖引起鐵門外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撒潑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裏來,我父親又炸了,把一隻大花瓶向我頭上擲來,稍微歪了一歪,飛了一房的碎磁。他走了之後,何幹向我哭,說:“你怎麼會弄到這樣的呢?”我這時候才覺得滿腔冤屈,氣湧如山地哭起來,抱著她哭了許久。然而她心裏是怪我的,因為愛惜我,她替我膽小,怕我得罪了父親,要苦一輩子:恐懼使她變得冷而硬。我獨自在樓下的一間空房裏哭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紅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來說情,我後母一見她便冷笑:“是來捉鴉片的麼?”不等她開口我父親便從煙鋪上跳起來劈頭打去,把姑姑也打傷了,進了醫院。沒有去報捕房。因為太丟我們家的麵子。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裏。我生在裏麵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粉牆,片麵的,癲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洋台上的木欄幹,仿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

何幹怕我逃走,再三叮囑:“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然而我還是想了許多脫逃的計劃,《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一齊到腦子裏來了。記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龜》裏章秋穀的朋友有個戀人,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裏縋了出來。我這裏沒有臨街的窗,惟有從花園裏翻牆頭出去,靠牆倒有一個鵝棚可以踏腳,但是更深人靜的時候,驚動兩隻鵝,叫將起來,如何是好?

花園裏養著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鵝,唯一的樹木是高大的白玉蘭,開著極大的花,像汙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裏,被遺忘了,大白花一年開到頭。從來沒有那樣邋塌喪氣的花。

正在籌畫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點死了。我父親不替我請醫生,也沒有藥。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著秋冬的淡青的天,對麵的門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也不知道現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朧地生在這所房子裏,也朦朧地死在這裏麼?死了就在園子裏埋了。

然而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也傾全力聽著大門每一次的開關,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鏽澀的門閂,然後嗆啷啷一聲巨響,打開了鐵門。睡裏夢裏也聽見這聲音,還有通大門的一條煤屑路,腳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為我病在床上他們疏了防,能夠無聲地溜出去麼?

一等到我可以扶牆摸壁行走,我就預備逃。先向何幹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間,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境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牆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去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隻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隻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啊!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真是發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中的滑稽。

後來知道何幹因為犯了和我同謀的嫌疑,大大的被帶累。我後母把我一切的東西分著給了人,隻當我死了。這是我那個家的結束。

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著來了,帶了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隻能負擔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後來他到底回去了,帶著那雙籃球鞋。

何幹偷偷摸摸把我小時的一些玩具私運出來給我做紀念,內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綠駝鳥毛摺扇,因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飛著,使人咳嗆下淚。至今回想到我弟弟來的那天,也還有類似的感覺。

我補書預備考倫敦大學。在父親家裏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洋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這時候,母親的家不複是柔和的了。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公寓裏的家還好好的在那裏,雖然我不是那麼絕對地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裏,在舊夢裏做著新的夢。

寫到這裏,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走去關上玻璃門,洋台上看見毛毛的黃月亮。

古代的夜裏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