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節操曹聚仁(1 / 3)

曹聚仁節操曹聚仁

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浙江省浦江縣人。現代作家。主編《濤聲》,抗戰爆發後以記者身份去戰地采訪。著有《文思》,《國學概論》,《老子集注》,《我與我的世界》,《思想山水人物》以及小說《酒店》,散文集《魚龍集》等。

節操

中國曆史上所謂士君子,以節操為重,取巧躲避,卻並不是儒家之道。東漢末年,黨錮禍起,張儉亡命困迫,無論投向什麼人家,隻要知道是張儉,明知要惹大禍,大家甘於破家相容。範滂初係黃門北寺獄,同囚的很多生病;滂自請先受榜掠,三木囊頭暴於階下。滂遇赦歸鄉,又以張儉案株連,朝廷大誅黨人,詔下急捕範滂等。督郵吳導抱詔書閉戶伏床而泣,範滂聽到這消息,知道督郵為的是他自己,便到縣自首。縣令郭揖解印綬,願與範滂同走,語滂曰:“天下這麼大,你怎麼到這兒來?”範滂道:“我死了,大禍也就完了,怎麼可以牽連到別人呢?”滂別母就獄。他的母親安慰他道:“和李膺杜密死在一起,豈不是很光榮的嗎?”黨案牽連到李膺,有人勸李膺出走。李膺道:“處事不怕難,有罪不逃刑,乃是臣下的本分。我今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往那兒逃呢?”便就獄受毒刑而死。黨案株連所及,各人的門生故吏及其父兄,都在禁錮之列。蜀郡景毅曾叫他的兒子從李膺為門徒;因為未有錄牒,免於禁錮。景毅便自請免官,道:“因為敬仰李膺的為人,才著兒子去從他;難道漏列名籍,便自苟安了嗎?”這種種地方,都可以想見當時士君子重節操,輕性命,不肯躲避取巧的情形。

禍患到來的時候,親戚故舊遠嫌避禍的,本來也很多。但就儒家的節氣來說,遠嫌避禍,也是不應該的。孔融性剛直,時常和曹操相衝突。友人脂習每勸融明哲保身,後來孔融被曹操所殺,陳屍許下,沒人敢去收屍。脂習即往撫屍痛哭,被曹操所拘囚而不顧。又如張儉因黨案逃至魯國,欲投依孔褒,恰巧孔褒不在家,孔融年僅十六,擅自收容下來。後來事泄,褒融二人均被收送獄。孔融挺身道:“我作主收容張儉的,請長官辦我的罪!”孔褒道:“張儉是來找我的,和舍弟沒有關係的,請辦我的罪。”吏久不能決,隻好探問他們母親的意見。孔母道:“我是家長,我負責任,請辦我的罪!”一門爭死,連郡縣都不能決。我們看了這種舍身赴死的精神,千百年後還振發起來,無怪當時震蕩一般人的心靈,大家都要砥礪節操了!

“哀莫大於心死”,假使人人以偷巧躲避為得計,那末,中國讀書人,都要個個都變成了“漢奸”了!“禮義廉恥”之說方興,我願國人注重“恥”字,就該把“節操”比一切都看重些。

曹聚仁鵝湖之會鵝湖之會

在我家門前那一角上,有三家很大的中學。每天,我會碰到這幾家中學的學生,男女生穿著校服,校服上繡著各自的校訓。一家的校訓,是“格物致知”。有時,我頗想問他們:“什麼是格物致知?”我看他們未必懂得,他們的教師和校長懂得嗎?我看也未必。懂得的話,就不會用作校訓了。我知道,好幾回中學會考,國學常識測驗,都有這麼一個問答題;怕的是那些出題的和看卷的,都未必懂得。我想,他們一定會反詰我:“那麼,你懂得了嗎?”我且不先作答複,先讓我談談鵝湖之會。

鵝湖在江西東邊,信州(今上饒)鉛山縣,峰頂山上。鵝湖書院卻在峰頂山腳。《千家詩》中,有一首唐人張演(一作張濱)的詩,雲:

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對掩扉;桑柏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

便是這個鵝湖。南宋詩人陸放翁,也有《鵝湖夜坐書懷》詩。詞人辛稼軒也有《鵝湖寺道中》詞五首,調寄《鷓鴣天》。《鉛山縣誌》:“鵝湖山在縣東北,周回四十餘裏。其影入於縣南西湖。諸峰聯絡,若獅象犀猊,最高者峰頂三峰挺秀。”《鄱陽記》雲:“山上有湖多生荷,故名荷湖。”東晉人龔氏居山蓄鵝,其又鵝育子數百,羽翮成乃去,更名鵝湖。唐大曆中,大義智學禪師植錫山中,雙鵝複還。(“植錫”意即“出家修禪”)山麓有仁壽院,禪師所建,今名鵝湖寺。喻良能《香山集·鵝湖寺》詩:“長鬆夾道搖蒼煙,十裏絕如靈隱前;不見素鵝青幛裏,空餘碧水白雲邊。氛埃鬥脫三千界,瀟灑疑通十九泉;五月人間正炎熱,清涼一覺北窗眠。”所寫景物和辛詞中的“一榻清風殿影涼,涓涓流水響回廊;千章雲木鉤叫,十裏清風香”相印證。

一九三八年冬天,我隨軍到了上饒,應信江師範之邀,到鵝湖去演講,那晚便宿在那理學家的勝地。——南宋孝宗淳熙二年,朱熹在那兒講學,陸九淵應約來此講學,與朱氏所論多不合。他們爭論的是什麼?正是“格物致知”的解說,史稱“鵝湖之會”。第二天黎明,我獨自踏霜上峰頂山,峰頂山為佛家勝地。在破殘的禪堂中走了一轉,便緩步下山。其時,朝陽初出,濃霧彌穀,白茶花夾道盛開,迎人作笑容,我為這美麗的大自然所迷醉,緬想朱陸當年攜手論學的情景,彼此有時默許,有時高聲爭論,甚至麵紅耳赤。我下山後,回到上饒,便在信江中學作公開演講,說:“從峰頂山(佛家)說來是一種看法,鵝湖(儒家)呢,又是一種看法,書院後麵的斜塔,仿佛成為兩家的界線。當年,朱陸二氏站在斜塔邊上,他們對峰頂山是怎麼一種看法?峰頂山對他們的爭論,又是怎麼一種看法?我們且設想:朱陸生在現代的話,他們對方誌敏是怎麼一種看法?方誌敏對他們又是怎麼一種看法,我從峰頂山下來時,一邊走,一邊想,真是萬念如潮呢!”當時,我也做了一首詩,中有“千古異同空朱陸,百年興廢逐塵埃”之句。

南宋孝宗淳熙二年(一一七五年),由呂祖謙(東萊)邀約朱熹、陸九淵雙方到鉛山鵝湖寺舉行學術討論會。呂氏便是金華學派巨子之一,所以鵝湖之會,可以說南宋理學三大學派的研討會。那年春天,呂氏訪朱氏於福建,回程時,朱子陪送他,遊經鉛山,在鵝湖寺留了幾天。呂氏便寫信給在金溪的陸九淵兄弟,邀約他們到鵝湖來聚會。那場學術討論會,規模相當大,不但朱陸雙方就近的很多朋友和門弟子,都參加了盛會,若幹閩北、浙東、皖南的學者,也趕到了那兒去聽講。集會將近旬日,雙方討論的範圍也頗廣泛(那幾天,主催的呂祖謙,倒因事不能趕到)。

他們爭論的內容,從認識事物和治學方法開始;也是那回爭辯的中心論題。——從他們兩人的思想基點出發,在治學方法上,朱熹著重“道學問”,而陸九淵則著重“尊德性”。即是說朱熹的治學方法是“格物致知”,主張多讀書。多觀察事物,根據經驗,加以分析、綜合和歸納,然後得出結論。而陸九淵則主張“發明本心”,心明則萬事萬物的道理自然貫通,所以尊德性、養心神最為必要。這樣“執簡”可以“馭繁”而不必多讀書,也不必忙於考察外界事物,隻要“去此心之蔽”,就可以通曉事理了?換句話說,朱陸二氏,對於孔氏所謂“格物致知”的解釋,絕不相同,這就成為千古不相合的異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