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節操曹聚仁(2 / 3)

當陸氏兄弟初到鵝湖時,他們對朱氏出示最近的詩作,象山詩中有“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之句,含意是譏刺朱氏做學問支離破碎,不能經久;而他們自己做學問卻是總賅大體,能夠經曆長久的。他們就這麼辯論起來了。朱子隨即和了詩,有“卻愁說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之句,便是譏笑二陸所學空洞無內容。接著.雙方不斷提出了各自的主張,反複辯論,情況非常熱烈。那場集會對於那些爭論著的問題,並未曾明定是非,當然也就談不到消除歧見,直到最後,也未歸於一致。當時,朱熹四十六歲,陸九淵三十七歲,呂祖謙三十九歲,他們正當年富力強,難免有些意氣用事。陸氏更近於粗率,在理論上,偏於固執,以朱氏大為不快。呂祖謙與陳同甫(亮)書中說:“某留建寧,凡兩月餘,複同朱元晦至鵝湖,與二陸及劉子澄諸公相聚切磋,甚覺有益。元晦(朱)英邁剛明,而工夫就實入細,殊未可量;子靜(陸)亦堅實有力,但欠開闊耳。”從那以後,朱陸兩派,如黃梨洲所說的:“宗朱者詆陸為狂禪,宗陸者以朱為俗學。兩家各成門戶,幾如冰炭矣。……以致蔓延至今日(指明末),猶然借此辨同辨異,以為口實,寧非吾道之不幸哉!”(《宋元學案·象山學案》)

順著陸九淵學派發展開去,到了明代,乃有王陽明“致良知”之說。王氏指出孔氏所謂“格物”,並非“窮究事物之理”,而是“格除物欲”;(“格”等於除去,“物”等於物欲)“致知”便是“致良知”,物欲一去則良知自明,和朱氏所謂“一貫之道”,絕不相同。這一來“格物致知”,便有兩種判然不同的解說了。鵝湖之會,可以說南宋學術界最重要的集會。但鵝湖之會,也引起了思想上的分歧。

我在這兒提醒大家一句,鵝湖之會,朱陸二氏的論點不相合,可是主催那一場學術討論會的呂祖謙,以及浙東學派的陳亮(同甫)、葉水心輩的觀點,也都和朱陸兩派不相合。我們稱浙東學派為經驗派。單就孔氏所謂“格物致知”一語來說,經驗派的論點,到了明末清初的顏元、李出來,更是成熟。顏氏(答安州陳天錫問)指出:“請畫二堂,子觀之:一堂上坐孔子,七子侍,或習禮,或鼓瑟琴,或羽龠舞文,幹戚舞武,或問仁孝,或商兵農政事,服佩亦如之;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帶,垂目坐如泥塐,如遊(酢)楊(時)朱(熹)陸(九淵)者侍,或返觀靜坐,或執書伊唔,或對談靜敬,或搦筆著述。此二堂同否?”他指斥朱子論書,隻是論讀書,“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愈無識,辦經濟愈無力。”(前人所謂“經濟”指經邦理國的政略)“心中惺覺,口中講話,紙上敷衍,不由身習,皆無用。”顏氏自號習齋,他認為“格物”乃是“手犯”,即親手去做的意思;“致知”的“知”,乃是切實的知識。說空話的士大夫,隻是書癡子,一點用處也沒有的。

說到這兒,我可以向叫學生掛“格物致知”校徽的教師校長們,出題考試的委員們,當頭棒喝一下,你們自己對“格物致知”的三種說法研究過沒有?朱熹的說法,算得是孔子的本意嗎?連你自己都不懂,還可以把這一語用作校訓,叫學生們去記誦嗎?老實說要讀四書五經,沒通過考證學的腐儒們就不配,不夠格!

當年,我從鵝湖回到上饒,在信江中學講演,我曾向在場的教師、學生說:“那時,空中隆隆聲近,敵機掠空而過,恍然有所啟悟。假如朱陸正在鵝湖登壇講學,呂祖謙也在座,敵機在天空盤旋時,他們將如何教弟子們去應付這現實問題呢?依陸王的說法,應當讓弟子們閉目靜坐,‘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不為機聲所懾的。朱熹呢,他會教弟子們到書架上去翻查飛機的種類性能以及防空方法。呂祖謙會帶著那一群學生逃到峰頂山腳,在樹林崖石下掩蔽起來,臥倒不動。同是‘格物致知’,找答案的時候,哪條路走得通?在現實的天秤上顯出來了。”我呢,並不以為我是金華學派的兒子,才讚成經驗派的說法。我們從事實,知道校長、教師和考試委員的“格物致知”論點是錯誤的,你們可以這麼去害年青的一代嗎?

後來我從上饒到了鷹潭,上了龍虎山,看了道教的聖地。我又到了福建,到了朱氏講學的建陽和延平。但我在福州公開講演,主張現代的閩學,應當丟開朱熹的路子,改走鄭樵(漁仲)的路子。我又翻過了武夷山,沿旰水經金溪往臨川。臨川為王安石的故鄉,這位大政忠,他走的正是經驗派的路子。我在臨川,在西大街相近的若士路上訪了湯若士的玉茗堂,那是他寫《臨川四夢》的所在。他是陸王派全盛時代,走反理學的路,他專幹無關聖學的勾當——戲曲。他嚴正地說:“諸公所談者理,區區所談者情,各有千秋,不必相渭溷。”我從臨川回到了南城,便公開講演《在情與理的分界線上》,這是鵝湖之會所不敢觸及的大課題。

曹聚仁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先父一生公私交集,超水準的勞頓,數十年中,每晚隻有四小時的睡眠;年末五十年,已經白發飄蕭;五十四歲便謝世了。先母和他同年,高壽九十歲。先父在世時,我隻覺得媽媽是那麼軟弱,在先父打罵中,她簡直不敢反抗。直到先父謝世,先母和我們有了三十五年的長期相處,我才知道她是那麼精明能幹,通達情理,有的地方,還在先父之上。

先母劉氏(名香梅),在世的話,該已九十五歲了。她從十六歲來做曹家媳婦,到一九五○年春天離開家鄉到上海來,整整六十年;她是蔣畈的守護者,她的“心”、“身”都是屬於蔣畈的。她雖住在上海,可是她的夢,永遠留在蔣畈。她和孩子們談起什麼來,那些都是屬於蔣畈的故事。先母本來也粗識文字,看得書報,會寫家常書信。她住在上海時,我看她實在寂寞得可以,就開始教她認識注音符號,讓她試著寫拚音文字,用以記家鄉的土語。我想,她熟習了用國音拚土語,就可開始寫蔣畈的故事了。哪知,這一著並未成功;因為先母所拚的土語,難於正確,而且除了寫給我一個人看,一家人都看不懂;她的興致,一直提不起來,遷延複遷延,我所期待的拚音土語本的蔣畈故事集,她一直不曾寫成;後來,我就南來了,這件事,也就不必再提了。

上麵,我提過的劉源溪、劉源壟,這劉源便是先母的娘家,離開蔣畈,隻有五華裏。從前那位姓劉的祖先,要避世於此,稱之為桃源(劉源溪以此得名)。不過,從劉姓的宗譜看來,那位北宋年代的祖先,他的兒孫,也都是務農的莊稼人,很少風雅之士;所以我們的外家,也很少有人知道有“桃源避世”的典故的。從劉源溪窮源而上,沿溪行,到了龍門張山,那是黃大仙(祁平)的老家。張山倒有點像寧都的翠微峰,曾經有強梁之徒想在這兒嘯聚作寨,實在池塘太小養不了大魚的。沿劉源溪兩岸大小村莊十餘處,也都是種田的老百姓,也和蔣畈的祖先一樣,都不會提筆杆的(劉姓的遠房,住在蘭溪北鄉的,清末有一位翰林,即劉治襄丈,以能文名於時,卻和劉源溪不相幹了)。先母來歸時,先父還是務田農夫,道道地地的耕讀。我們的家境稍微好一點,也隻是免於饑寒而已。先父考取了秀才,創辦了育才小學,在我們曹家,當然是一場大變動,先祖母第一回被人稱之為“太師母”,一臉通紅,好似初登大寶,受十方禮拜,有些出乎意外的。先父中秀才的第三年,先祖父母相繼逝世,蔣畈的全副肩仔都落在家母肩上來了。先父一心一意,做外麵的事務,家務自非先母一人擔當不可。她自己燒飯洗衣,提抱了我們兄弟兩人,在幹活;一麵要供應田間長工們的飲食,一麵又要安排泥水木匠們的膳宿;她一個人就擔起了三份工作。她身材矮矮的,卻有著飽滿的精神,好似這份精力是用不完的。說起來,曹家的媳婦都是能幹的,曾祖母鍾氏祖母唐氏的口碑早已載道。家母的一生,或許比他們更能幹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