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節操曹聚仁(3 / 3)

先父在世時,我們隻覺得家母十二分軟弱,幾乎不敢有點自己的主張,她是先父的十足順民。先父逝世以後,我們才知道先母十分能幹的。她處事很有決斷,見理甚明,說話很有分寸,她是見過大場麵的人。先父猝遇什麼事故,開頭也很慌張;可是,沉靜地考慮了一回,理出了頭緒,下了決心,那就不動如山,非做成功不可了。先母態度很沉著,善於應付,手腕也比較圓滑一點。這都是我在近三十多年中所體會得的。

我看先母的精明能幹,乃是從先父那個大環境中訓練出來的,而她記憶力強,理解力之敏捷,則得之於遺傳。我們兄弟姊妹幾個人,似乎缺少一種外家的溫暖,所以對外家先前的情形都不十分了了。大概家母出嫁時,外家的經濟情形還不錯。外祖父也和先祖父一般,掙得了一份田地,可以過活得。我們的舅父,該是第一等的聰明人,給外祖母縱容得過度了,一直不肯治正務,做耕稼的事,那份田地,便在抽煙和賭博上垮完了。到了我有了知識,外家產業都已敗光了;外祖母一直留住在我們的家中,我們,便沒有機會到外家去過“外甥”的生活。先父逝世以後,我們才慢慢在對外家情形了解起來,從我們那一群表兄弟的智慧力看來,外家這一血統的生命力是豐富的。那些表兄弟,都沒有讀書的機會,外家環境,一年壞似一年,他們很早就到社會去謀生;他們所表現應付環境的能力,都是十分精明,十分敏捷,家母的精神,該說一半得之於外家遺傳。家母來歸時,先父還不懂得珠算,這一份知識,先父正是從閨中得來的。外家那一係列的人,除了舅母外,在心算上所發揮的迅速、正確性,比我們用筆算的高明得多。家母識字雖不多,但她運用那些詞語,卻十分適當;她自己動筆寫的信,句句中肯,十分懇切。我南來香港,家信中有這麼兩句訓示的話:“錢不可不用,卻不可亂用。”許多老一輩的人隻知道叫後輩:“錢不可亂用”,卻不懂得“不可不用”的意義。友人看了大為讚歎:“老曹,你真幸福,有個八十歲老母教教你!”

先母總替先兄可憐,因為先父苛責先兄十分嚴厲,時常打他罵他,先兄顯得十分老實。先母總以為先兄一定能安分守己,循規蹈矩的。哪知先兄自先父謝世,便一變所為,變得最不安分守己,什麼都不循規蹈矩;而晚年生活之艱苦,結局之悲慘,都非我們所能預料的。我時常對先兄說:“你本來是錢塘江上的船老大,碰到的隻是七裏瀧中的風波;可是,眼前你駕駛大輪船在海洋上行駛,又當風狂雨驟的季節,你是應付不了的。”先母是不相信,先兄會有覆舟之禍的。先兄犧牲之後,我們一直不把噩耗說給先母知道,讓他永遠活在她的夢中。我的妹妹,那是先母的心頭肉,她的樣子跟先父也十分相似。她的現實手法,很高明,假使先兄處世有她一半的才能,也許會有很大的成功。她可說是非常男性的,至於我自己,一進入社會去做事,就是這麼縮頭縮腳,小心謹慎,既不敢放膽闖天下,又不甘俯首讓人驅策,誠非先父所及料,也出乎家母的意料的。

先母逝世,已經五年了。我好幾回想提筆寫一篇《我的母親》,也想如歸有光寫《項脊軒記》那樣寫一篇《蔣畈的老屋》,都不曾寫好。倒是珂雲,她寫了一篇《他的母親》卻描述得十分真切。我且節用幾段有分量的文字:

他的母親,孩子們的祖母,我的婆婆;婆婆習慣上卻是孩子們對她的稱呼;我依著聚仁的稱呼稱她為媽媽的。婆婆姓劉小名香梅。她和我們在一起生活,已經五六年了。我和孩子們都沒到聚仁的家鄉——浦江;她的話,那一角上的土話,慢慢地,我們已能懂得八九成;不過彼此的意思,都能完全了解;她也常常為我們談些家鄉的往事。有一回,她忽然談起她自己出生那一天的事:她的家離開蔣畈五華裏,乃是劉源溪穀中的小村落——劉源(這兒,就拿蔣畈作中心來說的了)。我們的外公家裏隻有幾畝田,雖不至於挨餓,生活卻也相當清苦,外婆先養了一男七女;農家重男輕女,生了女孩,不是丟掉,就是病死。婆婆是外婆的第四胎,上麵已有一個哥哥兩個姊姊;她的降生,在外婆心頭是十分不高興的,因為又是一個女的,“賠錢貨,十八年堂前客。”——在農村,女孩是替人家養的,早晚要替女孩子梳頭裹腳,耽誤了許多田間工作的。婆婆出生那一刻,外公在田野工作未歸,由隔鄰一位老婆婆接生。外婆睡在床上,一聽說這孩子是女的,就說:“丟在腳後跟,隨她吧,不用包。”她是決意不要這位闖來的小客人了。隔鄰老婆婆聽了,自覺沒趣,一聲不響地回去了。不一回,外公來了;那天是農曆七月廿一日,正當秋收時節,他挑了一擔剛打下的稻穀,興衝衝地從田裏回來。見了孩子就說:“飯是有得吃了,包起來吧!”他再去請那隔鄰的老婆婆過來。想不到她後來嫁到曹家來,開花結子;曹家數代單丁,門衰祚薄,從聚仁一代起,兒孫已有三四十人了。

我生長在城市,對農村生活,實在非常隔膜;直到抗戰軍興,才離開上海,到大後方農村去,這才嗅到了泥土氣息。我的婆婆,正是泥土味很重的農村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