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並非是聲響全無。聲響全無是死,不是靜;所以但丁說,在地獄裏,連太陽都是靜悄悄的。寂靜可以說是聽覺方麵的透明狀態,正好像空明可以說是視覺方麵的靜穆。寂靜能使人聽見平常所聽不到的聲息,使道德家聽見了良心的微語,使詩人們聽見了暮色移動的潛息或青草萌芽的幽響。你愈聽得見喧鬧,你愈聽不情聲音。惟其人類如此善鬧,所以人類相聚而寂不作聲,反欠自然。例如開會前的五分鍾靜默,又如親人好友,久別重逢,執手無言。這種寂靜像懷著胎,充滿了未發出的聲音的隱動。
人籟還有可怕的一點。車馬雖喧,跟你在一條水平線上,隻在你周圍鬧。惟有人會對準了你頭腦,在你頂上鬧——譬如說,你住樓下,有人住樓上。不講別的,隻是腳步聲一項,已夠教你感到像《紅樓夢》裏的趙姨娘,有人在踹你的頭。每到忍無可忍,你會發兩個宏願。一願住在樓下的自己變成《山海經》所謂“刑天之民”,頭腦生在胸膛下麵,不致首當其衝,受樓上皮鞋的踐踏。二願住在樓上的人變像基督教的“安琪兒”或天使,身體生到腰部而止,背生兩翼,不用腿腳走路。你存心真好,你不願意樓上人像孫臏那樣受刖足的痛苦,雖然他何嚐顧到你的頭腦,顧到你是羅登巴煦所謂“給喧鬧損傷了的靈魂?”
鬧與熱,靜與冷,都有連帶關係,所以在陰慘的地獄裏,太陽也給人以寂寥之感。人聲喧雜,冷屋會變成熱鍋,使人通身煩躁。叔本華《哲學小品》(Parerga und Paralipomena)第二百七十八節中說,思想家應當耳聾,大有道理。因為耳朵不聾,必聞聲音,聲音熱鬧,頭腦就很難保持冷靜,思想不會公平,隻能把偏見來代替。那時候,你忘掉了你自己也是會鬧的動物,你也曾踹過樓下人的頭,也曾嚷嚷以致隔壁的人不能思想和睡眠,你更顧不得旁人在說你偏見太深,你又添了一種偏見,又在人生邊上注了一筆。
錢鍾書說笑說笑
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幽默當然用笑來發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幽默。劉繼莊《廣陽雜記》雲:“驢鳴似哭,馬嘶如笑。”而馬並不是幽默名家,大約因為臉太長的緣故。老實說,一大部分人的笑,也隻等於馬鳴蕭蕭,充不得什麼幽默。
把幽默來分別人獸,好像亞理士多德是第一個。他在《動物學》裏說:“人是唯一能笑的動物。”近代奇人白倫脫(W·S·Blunt)有《笑與死》的一首十四行詩,略謂自然界如飛禽走獸之類,喜怒愛懼,無不發為適當的聲音,隻缺乏表示幽默的笑聲。不過,笑若為表現幽默而設,笑隻能算是廢物或者奢侈品,因為人並不都需要笑。禽獸的鳴叫,盡夠來表達一般人的情感,怒則獅吼,悲則猿啼,爭則蛀噪。遇冤家則如犬之吠影,見愛人則如鴆之呼婦(Cooing)。請問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來表現呢?然而造物者已經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給了整個人類,臉上能做出笑容,噪子裏發出笑聲;有了這種本領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並非因有幽默而笑,是會笑而借笑來掩飾他們的沒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漸喪失;本來是幽默豐富的流露,慢慢地變成了幽默貧乏的遮蓋。於是你看見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還有風行一時的幽默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