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寫過一篇“演德充符義贈所亞”的“故事新編”體的莊子“德充符”故事。為什麼要演“德充符”呢?大概“申徒嘉兀者也”,與老所靠著兩張小板凳移步的情況相同,尤其與申徒嘉那點傲岸的美麗相同吧!他送人東西,深怕別人不要,總是用懇求的態度,甚至還耍點欺詐。幫人的忙,誠懇有甚於請別人幫忙。不在乎,懶洋洋,餘韻也不留。說的是老所,其實是他自己不斷奔赴不斷追求的人的那點完美境界。
“德充符”所雲:“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也不過隻觸及到紺弩思想中的一點點機關而已,因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從來就是個戰鬥者。這從他以後的生涯中完全得到證實。
在香港這段時間,他很寂寞。家人遠在北方,在我那間小屋子裏,他曾經提筆隨手寫過許多字。他老說他的字不好。其實是好的,這種說過沒完的話一直繼續到北京的六十年代。他曾經臨摹過《樂毅詣》和《典庭經》,用的是大楷的方式進行,這都是很富獨創性和見地的。
在香港給我寫的一張字是自己的打油詩:
“不上山林道,聊登海景樓,無家朋友累,寡酒聖賢愁,春夏秋冬改,東西南北遊,打油成八句,磅水三流。”
要加以說明的不少。山林道在五十年代初是個燈紅酒綠的地方。海景樓是個新開的北方飯館。磅水二字是錢的意思,這裏指的是稿費。三流即詩人胡希明老人,當時是《周末報》的編輯頭目。
還給我寫過一張馬克思的語錄,因為沒有標點符號,加上自己政治水平低劣,讀來讀去都難得順意。二十多年後的十年浩劫,這段語錄已成為大家熟知的名言,那就明白了:
“批評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評,物質的力隻有物質的力才能打倒。”——馬克思。
試把標點去掉讀讀看,即可知我那時領會的艱難程度。
說來見笑,什麼叫做“黨”?什麼叫做“組織”?《聯共(布)黨史》有什麼意義?都是他告訴我的。為我講這些道理時他也不是作乎正經,一般總是輕描淡寫,言簡意賅地說了就算。因為他還有別的許多有趣的話要說。
我是他離港後三年才回到北京參加工作的,他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和適夷同誌一起。聽說他注釋過《西遊記》還是《水滸傳》。覺得他不寫雜文對人對已真是個損失;同時又覺得那時候,雜文在紺弩恐怕也是不容易寫得好了。難啊!有時候去看他,有時候他也來。有時和朋友在我家打撲克,老實說,不單我自己不會打撲克,我也討厭別人打撲克。我當時並不了解撲克這玩意兒還有高雅這層意義。隻是覺得把時間花在這上頭有點可惜。尤其是紺弩這個人。他卻搞得興致盎然,居然還要吆喝。滯溷於這種趣味中的原由,我多麼缺乏理解啊!
反右了。反右這個東西,我初時以為是對付青麵獠牙某種人物的,沒料到罩住我許多熟人,我心目中的老師和長者、好友、學生。我隻敢在心裏傷痛和惋惜。在我有限的生活認識中顫抖。
背著許多師友們的懷念過了許多年。六十年代的某一天,他回來了。正在吃晚飯,門外進來一個熟悉的黑影,我不想對著他流淚,“相逢莫作喈嗟語,皆因淒淒在亂離”,他竟能完好的活著回來!也就很不錯了。
但是,他和苗子、辛之、丁聰、黃裳們的情況不同,還坐過牢。年紀也大得多。
在東北森林他和十幾二十人抬過大木頭,在雪地裏,一起唱著“號子”合著腳步。我去過東北森林三次,見過抬木頭的場麵。兩千多斤的木頭運行中一個人閃失會釀成全組人的災禍。因之饒恕一個人的疏忽是少有的。但他們這個特殊的勞動組合卻不是這樣。年老的紺弩跌倒在雪濘中了,大家屏氣沉著地卸下肩負,圍在紺弩四周……
以為這下子紺弩完了。
他躺在地上,混身泥濘,慢慢睜開眼睛,發抖的手去摸索自己的口袋,掏出香煙,取出一支煙放嘴上,又慢慢地去掏火柴,擦燃火柴,點上煙,就那麼原地不動地躺著抽起煙了。大家長長的噓了一口大氣。甚至還有罵娘的……
他們會把這個已經六十歲,當年黃埔軍校第一期的老共產黨員怎麼樣呢?“凡在故老,猶蒙矜育”嘛!何況“河冰夜渡”之紺弩乎?
他還“放火”燒過房子!這當然是個“振奮人心”的壞消息!是“階級敵人磨刀霍霍”具體表現!
紺弩解釋過嗎?申訴過嗎?我沒好意思當麵問他,因為聽到消息是在他回北京之前。無聲地接受現實,到頭來,是個最合算的出路。何況牢已經坐過了。
實際的情況應該是這樣——
右派勞改隊剛到的時候,沒有圍牆的“窩棚”由大家自己搭建。長幾十米泥糊的大炕將是這些人迷茫的歸宿。隻是太潮濕了。鋪上厚厚的幹草,不幾天,零下三十度的雪天裏居然欣欣向榮地長出了蘑菇。領導上關了心。大夥兒外出勞動時,紺弩負責用幹草把濕炕烤幹。
紺弩情願跟大家一齊出勤,點燃幾個連接炕鋪的泥爐子的本領他並不在行。
“不行!不會?不會要學!”領導說。
“萬一不小心燒著窩棚我怎麼辦?”紺弩說。
“燒著窩棚我拉你坐牢!”領導說。
結果,真的燒得精光,包括所有人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