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者,終生所托者也,今若此……”紺弩呀紺弩!你把窮朋友哥兒們都耽誤了。
引火的是濕草,塞在爐子裏當然點不著。當然要吹;一吹當然濃煙四溢。當然要嗆眼睛鼻子。當然要把不著的濕草撥出來再彎腰吹爐子裏頭的濕草。舉著的那把草一見風倒認真地著起來。你不知道,你不是在鼓吹爐子嗎?窩棚也是草做的嘛!你看,不是讓你點著了嗎?
紺弩坐了好些日子的牢。一年?兩年?我鬧不清楚,隻知道後來給人保了出來。不久回到北京。
那時候就聽到好些熟人都“脫”了“帽”。其實,右派的官司並沒完,一個更活潑可喜的名字出現了,叫做“脫帽右派”。好像右派分子隻是在街上碰上個熟朋友,舉起帽子向朋友致意又自己戴上似的。又好像原本有了一頂鴨舌帽,為了高興上盛錫福添了頂貝雷帽。我那時頗有點天真,懷疑是不是標點符號上的誤會,把“可戴可不戴,不戴”理解為“可戴,可不戴,不!戴!”呢?所以後來這些朋們走在鬧市上總把破帽子擋著臉時,我就不認為那是一種矯揉的詩情畫意了。
紺弩那時常作詩,還讓我“窩藏”過他從東北帶回的一本原始詩稿(這本手稿給另一位朋友在什麼時候燒了)。還寫了不少給我兩個孩子的短詩和長詩。非常非常遺憾,動亂期間給抄得精光,以致《三草》與《散宜生詩》中沒能發表這些好詩。記得那時是三年困難時期,孩子想吃糖餅得狠,他老人家就時常帶了點來,有兩句詩我是記得的:“安得糕餅千萬斤,與我黃家兄妹分?……”如今孩子是長大了,可他們也隻能把這兩句掛在口頭作為兒時的紀念。
紺弩的生日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該是除夕那天。有一首《自壽六十》的詩中兩句:“人生六十有幾回?且將祝酒謝深杯……”引起了一段笑話。
我兒子那時是八歲,大概覺得這首詩讀起來有味,居然搖頭擺尾唱和起來:“人生八歲有幾回,且將祝酒謝深杯……”
我那時整四十,感於浮浪光陰,情緒很波動過一陣,他知道了這個消息,疾風似地趕到我家。這永遠是難以忘懷的。那種從沒有過的可依靠信賴的嚴峻目光,我接受了他的批評重新振奮起來。
一段長時間下鄉,運動,又下鄉,又運動,見麵的機會少了。再就是“文化大革命”。
很久很久以後才聽說他判了無期徒刑,送到山西一個偏僻的小縣城裏的牢房裏。
在香港時。有一天他急著要我給他去找一本狄更斯的《雙城記》,提到要查一查第一頁那有名的第一段:“這是一個光明的時代,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似乎是要寫篇對付曹聚仁的文章。後來,果然寫出來了,不愧是一篇輝煌的檄文,革命的氣勢至今想來心情還不免洶湧澎湃。
《雙城記》這部結體“古典”的小說,其中的人物卻常使我聞到新的氣息,比如那個吊兒郎當從容赴死的卡爾登,那個被壓在暗無天日的死牢裏的、連意識都消磨盡了的老鞋匠。
紺弩不就是這些人的總合嗎?
讓你默默地死在山西小縣城裏隻有四堵石牆、荒無人煙的死牢裏吧!讓你連人類的語言都消失在記憶之外去吧!如果僥幸你能活著出來的話,紺弩就不是紺弩了。事實上,這一次我並不奢望真還能再見到一個活著的紺弩。
但是又見到他了。
不過,這一次,我走進門,他躺在床上。
我說:
“老聶呀!你雖然動不了啦!可還有一對狡猾的眼睛!”
他笑了。他說:
“你還想不到,我在班房裏熟讀了所有的馬列主義的書。我相信很少有人這麼有係統、精神專注、時間充裕、毫無雜念地這樣讀馬列的書!”
這老家夥不單活過來,看樣子還有點驕傲咧!
他和周穎大姐所能忍受到的人間辛苦,很多不是我們所能想象的。這樣一來,他的臥床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紺弩已經成為一部情感的老書。朋友們聚在一起時一定要翻翻他。因為他是我們的“珍本”,是用堅韌的牛皮紙印刷的。
我曾經向一位尊敬的同誌談到紺弩,我告訴他,不要相信我會說如果他得到什麼幫助的話,將會再為人民作出多少多少貢獻來,不可能了,因為他精神和體力已經摧殘殆盡。隻是,由於他得到顧念,我們這一輩人將受到鼓舞而勇敢地接過他的旗幟。
至於詩,我不夠格“起論”。隻能說,是他的詩的擁護者。紺弩晚年以詩名世,連我也是出乎意料的。
記得有一個笑話:
諸葛亮、劉、關、張、趙,都已不在人世,他們的孩子倒在人間替老子吹牛。
諸葛的兒子說,沒有我爸爸,國家會如何如何……
張苞說:我爸爸當陽橋前一聲吼,水倒流,曹兵如何如何……
阿鬥說:我爸爸是一國之主,沒有他,如何如何……
趙雲的兒子可說:沒有我爸爸,連你(指阿鬥)都沒了,如何如何……
輪到關平,這家夥思路不寬,隻說出一句:“……我爸爸那胡子這麼,這麼長……”
關公在天上一聽,氣得不得了,大罵曰:“我老子一身本事,你他奶奶就隻知道我這胡子!”
對於紺弩,我看眼前,就隻好先提他的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