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鳥巢禪師金克木
金克木(1912——)安徽壽縣人,學者,著有《文化獵疑》等多種。
鳥巢禪師
鹿野苑的中國廟的住持老和尚德玉,原先是北京法源寺的,曾見過著名詩僧八指頭陀寄禪。他偶然還提起法源寺的芍藥和崇效寺的牡丹。但他不寫詩,隻是每晚讀佛經,又隻讀兩部經:《法華》和《楞嚴》,每晚讀一“品”,讀完這一部,再換那一部,循環不已。
他來到“西天”朝拜聖地時,發現沒有中國人修的廟,無處落腳,便發願募化;得到新加坡一位中國商人的大力支持,終於修成了廟;而且從緬甸請來一尊很大的玉佛,端然坐在廟的大殿正中央,早晚廟中僧眾在此誦經禮拜。
他在國外大約有二十多年了吧,這時已接近六十歲,可是沒有學會一句外國話,仍然是講濃重湖南口音的中國話。印度話,他隻會說兩個字:“阿恰(好)”和“拜提(請坐)。”
有一天他對我說,他要去朝拜佛教聖地兼“W經緣”,約我一起去。我提議向西北方去,因為東南麵的菩提伽耶、王舍城和那爛陀寺遺址我已經去過了。他表示同意,我們便出發到舍衛國、藍毗尼、拘屍那揭羅去。這幾處比前述幾處(除伽耶同時是印度教聖地因情況稍好外)更荒涼,想來是無從“化緣”乞討,隻能自己花錢的。我隻想同他一起“朝聖”作為遊覽,可以給他當翻譯,但不想跟隨他“化緣”。
這幾處地方連地名都改變了,可以說是像王舍一樣連遺跡都沒有了,不像伽耶還有棵菩提樹和廟,也不像那料陀寺由考古發掘而出現一些遺址和遺物。藍毗尼應有阿育王石柱,現在想不起我曾經找到過,仿佛是已經被搬到什麼博物館去了。在舍衛國,隻聽說有些耆那教天衣派(裸形外道?)的和尚住在那裏一所石窟裏,還在火車站上見到不少猴子。
老和尚旅行並不需要我幫多少忙,反而他比人更熟悉道路,也不用查什麼“指南”。看來語言的用處不是那麼大得不得了,缺了就不行,否則啞巴怎麼也照樣走路?有些人的記憶力在認路方麵特別發達。我承認我不行。
老和尚指揮我在什麼地方下車,什麼地方落腳,什麼地方隻好在車站上休息。我們從不需要找旅館,也難得找到,找到也難住下。我這時才明白老和尚的神通。他是有目的有計劃的,他帶著我找到幾處華僑商店,竟然都像見到老相識的同鄉一樣,都化得到多少不等的香火錢,也不用他開口乞討。
到佛滅度處拘屍那揭羅,我弄不清在一個什麼小火車站下的車,下車後一片荒涼,怎麼走,隻有聽從老和尚指揮。
他像到了熟地方一樣,帶著我走,我也不懂他第一次是怎麼來的。這裏有的是很少的人家和很多的大樹。他也不問路。原來這裏也無法問路。沒有佛的著名神聖遺物,居民也不知道有佛教,隻是見到黃衣的知道是出家人,見到我這個白衣的知道是俗人,正像中國人從佛教經典中知道“白衣”是居士的別稱那樣。
“這裏隻能望空拜佛。有個鳥巢禪師住在這裏,我們去會他。”
我知道唐朝有位“鳥巢禪師”,是住在樹上的一個和尚。如果我沒有記錯,《西遊記》小說裏好像還提過他。怎麼這裏也有?
“他是住在樹上嗎?”我問。
“那是當然。”老和尚回答。
又在荒野中走上了一段,他說,“就要到了。”我這時才猛然想起玄奘在《西域記》中記山川道裏那麼清楚,原來和尚到處遊方化緣,記人,記路,有特別的本事。
突然前麵大樹下飛跑過來一個人,很快就到了麵前,不錯,是一個中國和尚。
兩人異口同聲喊:“南無阿彌陀佛!”接著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向這新見人物合掌為禮。
這位和尚連“隨我來”都不說就一轉身大步如飛走了。還是老和尚提醒我說,“跟他走。這就是我說的鳥巢禪師。”
走到大樹跟前,我才看出這是一棵其大無比的樹,足有普通的五層樓那麼高。在離地約一丈多的最初大樹杈上有些木頭壘出一個像間房屋一樣的東西。樹幹上斜倚著一線仿佛當梯子用的兩根棍和一格一格的橫木。
鳥巢禪師頭也不回,一抬腿,我還沒看清他怎麼上的梯子,他已經站在一層“樓”的洞門口,俯身向我們招呼了。他仍不說話,隻是打著手勢。
老和尚跟了上去,手扶、腳蹬;上麵的人在他爬到一半時拉了一把;一轉眼,兩位和尚進洞了。
這可難為我了。從小就不曾練過爬樹,我又是踏著印度式拖鞋,隻靠腳的大拇指和“食指”夾著襻子,脫下拿在手裏,又不便攀登,因為手裏還提著浣洗用品之類。勉強扶著“梯子”小心翼翼地,手腳並用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好容易到了中途。大概鳥巢禪師本來毫不體會我的困難,隻拉了老和尚一把就進去了;現在看到我還沒有“進洞”,伸出頭來一望,連忙探出半身,一伸手臂把我憑空吊上去了。我兩步當一步不知怎麼已經進了“巢”,連吃驚都沒有來得及。
原來“巢”中並不小。當然沒有什麼桌、凳、床之類,隻有些大大小小的木頭塊。有一塊比較高而方正的木台上供著一尊佛。仔細看來,好像不是釋迦牟尼佛像,而是密宗的“大威德菩薩”,是文殊師利的化身吧?佛前還有個香爐樣的東西,可能是從哪位施主募化來的。奇怪的是從哪裏弄來的香,因為“爐”中似乎有香灰。
三人擠在一起,麵對麵,談話開始了。鳥巢禪師一口浙江溫州口音的話同老和尚一口湖南寶慶一帶口音的話,真是差別太大了。幸虧我那時年紀還不大,反應較靈敏,大致聽得出談話的大部分,至少抓得住要點。
湖南和尚介紹了我並且說我想知道鳥巢禪師的來曆。禪師聽明白了大意,很高興。大概他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有和人長篇講話了,尤其是講中國話。我想,他也許會同這次路上“化緣”時見到的一位華僑青年一樣幹脆夾上印度話吧。然而不然,他非常願意講自己的家鄉話。
“我一定要見佛,我一定能見到佛。”這是他的話的“主題”。“變調”當然多得很,幾乎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過我還是弄清楚了大致情況。
他是溫州人,到“西天”來朝聖,在這佛“涅”的聖地發願一定要見佛,就住下修行。起先搭房子,當地居民不讓他蓋。他幾次三番試蓋都不成,隻能在野地上住。當地人也不肯布施他,他隻能到遠處去化點糧食等等回來。這裏靠北邊,近雪山腳下,冬天還是相當冷。他急了,就上了樹,搭個巢。可是當他遠行募化時,居民把巢拆了。他回來又搭。這樣幾次以後,忽然大家不拆他的巢了。反而有人來對著大樹向他膜拜。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來。往後就好了。他安居了下來。
“我也聽不懂他們的話,後來才知道,他們見我一個月不下樹,也不吃東西,以為我成佛了,才讓我住下來。我也就不下樹了。索性又搭了兩層“樓”,你們看。“說著他就出了巢。我同老和尚伸頭出去一望,禪師正在上麵呼喚。原來再上去約一丈高的又一個樹杈處,他搭了一個比第一層稍小的“巢”。他招手叫我們上去。這可沒有梯子,隻能爬。老和尚居然膽敢試了幾步。禪師拉著他時,他在巢門口望了一望,沒有鑽進去,又下來了。禪師隨著出巢,三步兩步像鳥一樣又上了一層。從下麵望去,這似乎又小了一些,仿佛隻能容納一個人。他一頭鑽進去,不見了。我看那裏離地麵足有四丈左右,也許還不止,不過還沒有到樹頂。巢被枝葉掩住,不是有他的行動,看不出有巢。
過一會兒,禪師下來了,他毫不費力,也不用攀援;不但像走,簡直像跑,也可以說是飛,進了我們蹲在裏麵的第一層巢。
“我在上兩層的佛爺麵前都替你們拜過了。”
這時我才明白,他上“樓”並非為顯本事而是為我們祈福。不過這一層的佛像前,我們也沒有拜。老和尚沒有拜,可能是因為他看那神不大像他所認識的佛。禪師卻替我們拜了一拜,嘴咕嚕了幾句。我忍不住問:“難道你真有一個月禁食不吃齋嗎?”很擔心這一問會觸犯了他。
他毫不在乎,說:“怎麼不吃?我白天修行,念經咒,夜深了才下去在荒地上起火,做好幾天的飯,拿上來慢慢吃。這裏的人不布施我,我就在夜裏出去,到很遠的地方化點糧食,火種,蔬菜,香燭,還是深夜回來。這裏好得很,冬天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熱,我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春秋。我自己有剃刀,自己剃發。自己提桶到遠處提水。什麼也不求人,一心念佛。我發願要在這裏親見佛爺。你們看。”說著,他把下身的黃褐色布裙一掀,露出兩膝,滿是火燒的傷疤。這使我大吃一驚。難修的苦行。可是,這不是釋迦牟尼提倡的呀。
他又說:“現在不一樣了。常有人來對樹拜,不用我遠走化緣。吃的、用的都有人送來了。我也不用深夜才下樹了。有時這裏人望見我就行禮,叫我一聲,我也不懂,反正是把我當做菩薩吧。”
我估計這兩位和尚年紀相差不遠,都比我大得多,都應當說是老人了,可是都比我健壯得多。
我同老和尚下樹走了。鳥巢禪師還送了我們一程才回去。他告訴了我,他的法號是什麼,但我忘了。他並不以鳥巢禪師自居。他巢內也沒有什麼經典。他說誦的經咒都是自幼出家時背誦的。從他的中國話聽來,他也未必認得多少中國字。他的外國話也不會比鹿野苑的老和尚更好多少。
在車站上等車時,恰巧有個印度人在我身邊。他見到我和一位中國和尚一起,便主動問我是否見到住在樹上的中國和尚。然後他作了說明:原來這一帶被居民相信是印度教羅摩大神的聖地,所以不容許外來的“蔑戾車”(邊地下賤)在這裏停留。尤其是那棵大樹那是朝拜的對象,更不讓人上去。“後來不知怎麼,忽然居民傳開了,說是羅摩下凡了。神就是扮成這個樣子來度化人的。你們這位中國同鄉才在樹上住下來了。居民也不知他是什麼教,修的什麼道,隻敬重他的苦行。你知道,我們國家的人是看重苦的。”我看他仿佛輕輕苦笑了一下。我想,這也是個知識分子。
金克木保險朋友保險朋友——獻給一位想聽故事的老友之靈迢迢幾萬裏外飛來的信:
“以後我不寫信去,你就別寫信來了。這個朋友總算是全始全終吧?”
這是絕交書嗎?不是。原因早已知道了。“來信字改大了,太大了,但墨色太淡,看信仍舊吃力。寫信也太辛苦了。”“你的一大包信怎麼辦?”信封上有地址。姓上加了一個姓。外國名字改成中文兩字拚音。那是我給她取的名字。
這是“終”嗎?不是。這友情是有始無終的。“無終”是“無絕期”。但不是恨,是情,是友情。如果說“全終”是“有終”,那就是一九九○年春初這封信。
始,一九三四年春初。北平(北京),沙灘,北京大學紅樓,四層樓角上一間小教室。法國教授在這裏教法文,講散文、小說。
這是外語係法文組二年級。學生隻有一個人。課堂上倒坐著七八個。多出來的都不是北大學生。其中有兩個女的。一個年紀大些,過三十歲了吧?一個很年輕,過不了二十歲。課堂上大家互不交談。
一九三三年夏天,張家口起兵抗日失敗。不少青年說,還是埋頭書本吧。有位朋友從舊書攤上買了一本從英文學法文的自修書送給我。那時我會看英文小說還不久,又進了法文新天地。學完了,買了本法文文選,讀不懂。北大的法、德、日文組都停辦了,隻有殘餘。外文係變成了英文係。法文組剩下二年級和四年級。我便去公共外語的法語班上旁聽。原來老師是法國巴黎公社著名人物的後代。上了幾堂課隻算是練習了發音。有一次課後我到教員休息室去,拿著這位教授編的文選去問。還不能說法語,隻好對付講簡單英語。他正在穿大皮袍子要走,見到我問這本書的問題,有點奇怪。
“你是哪一係的?”“我不是學生。”“哪裏學的法文?”“自己學的。”
他停了一下,望著我,似乎不信;然後仍用英語說,現在他沒有工夫回答我的問題。我可以去聽法文二年級的課。他教小說。寒假到了,下學期去上課。說完,又用法語說,他希望下學期在課堂上見到我。“再見”。
於是我擠進了這七、八個人的行列。正式生一臉不高興。怎麼又多了一個?
年紀大的女生自稱“沙鷗”。她法語說得不怎麼樣,英語很流利,常在課後和老師說話,一句法語帶上幾句英語。這是個熱心人。很快她便認識了我。知道我無學無業,勸我跟她學英文打字。由於她,一年以後我才當了大半年的圖書館職員,正是她的手下。學法文時她還沒有結婚,經常拿我開玩笑,說話有點肆無忌憚。可惜我年輕不懂事,後來突然告別,不做她的部下,一定使她很難過。不過十幾年再見到她時,她仍然熱心給我幫忙,沒有埋怨我一句。
年紀小的女生除老師外和誰也不曾打招呼。大家輪流各讀一段書,讀完了回答老師的提問,再聽老師講。隻從老師嘴裏才知道各人的姓。可是兩個女的,一個是把別號似的名字改成法文,一個隻有法文名字,連姓也不知道。沙鷗告訴我,那個女孩子是天主教會辦的聖心女校的學生,所以法語講得好。確實她的程度恐怕要算全班第一。她是當時的“摩登小姐”打扮。我把她當作另一類人,決不招惹。雖然知道她的法文名字,還是稱她為Z吧。
讀的第一篇是《阿達拉》。沙多布裏盎的華麗的句子比我的水平高了一大截。那時剛出版了戴望舒的譯本,改名《少女之誓》。我看過,但那不是我的書,沒有拿來對照。又沒有好字典,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硬摳,準備好了再上課。教得很快。接著是盧梭的《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我覺得容易多了。也許是我的程度提高了。念起來不大費勁而且能摹仿口氣了。課能上得下去,又結識了沙鷗,心裏很平靜。住在一家不掛招牌的公寓裏,房租由同住的朋友出,吃飯有一頓沒一頓的,穿一件藍布舊長袍和哢嘰西裝褲,舊布鞋還是朋友送給我的。盡管這樣,忽然直接認識了法國浪漫主義文人,聽他們對我講話,好比到了新天地之中,連同屋朋友早晚吹口琴的樂聲也打擾不了我讀書了。
剛開始認識盧梭時,有一次我離開教室晚些,是最後一個。出課堂門,眼前一亮。年幼的同學Z女士手拿著書正站在一邊,對我望著,似笑非笑,一言不發。”難道是她在等我?”覺得不答理不好,又不知說什麼,不由自主衝口出來一句:“還上課嗎?”
“是還有一門戲劇課。你上不上?是個瑞士人教的。”
“他讓我去上課嗎?我聽得懂嗎?我也沒有書。”
“不要緊。你肯上,我去跟老師說一聲,要他多打一份講義給你。下星期教新課,就在那個教室。”她手一指,然後仿佛要笑出來似的,又忍住了,說:“你還能聽不懂?下星期來上課啊!”說著,扭頭就走。我剛轉過屋角,見她已到樓梯口,下樓去了。她這樣快跑做什麼?我想,一定是去放聲大笑,笑我不但窮,還傻得可以。她是親眼看到我從不懂到懂的。真想不去上戲劇課,免得給她作笑料。回去和同屋朋友一說,他倒大笑了:“你當是王寶釧拋彩球打中了薛平貴嗎?少胡思亂想。叫你上課就上。怕什麼!我擔保,少不了你一根毫毛。”
戲劇課的教師是瑞士人,年紀不大,留著兩撇黃胡子充老。堂上除了那一位正式生外,就是她和我,還有不常來的一兩個,也都是上小說課的。我放下了心。原來她是為老師招兵捧場的。聽說這位老師是語言學家(後來才知道還是索緒爾的嫡係傳人),上一年開過語言學,沒人聽,停了。教戲劇,並不懂戲,不過是講語言。瑞士人講法語似乎好懂些。後來才知道他的母語是瑞士德語。新教材是王爾德的《莎樂美》。真有趣,瑞士人教英國人寫的法文給中國人學。這又比盧梭還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