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鳥巢禪師金克木(2 / 3)

戲劇的教法是扮演角色,各讀自己台詞。不用說,莎樂美自然是Z女士。正式生自兼國王之類大人物。輪到我,隻好當兵。兵的台詞不多,聽人家的,特別是莎樂美的長篇獨白。到底是法國“嬤嬤”(修女)教出來的,音調語氣都好,真像在演戲。她和我坐在後排兩邊,她念時,我偶爾轉臉望望她,忽然覺得她眼角好像正在瞥看我。一次,又一次。我想,不必猜,一定是要我表示欣賞。於是我也照演戲式念兵的台詞(起初還有點不好意思),並且在她念時點點頭,讓她見我在注意聽。《莎樂美》劇雖短,語言簡單又漂亮,熱情奔放。王爾德不愧是唯美派文人。念著,念著,我感到有點不對。為什麼她一念到對約翰說話時就會瞥眼看我呢?為什麼要在她的或我的有激情的台詞中去望她而看到她望我呢?她要把我像約翰那樣砍下腦袋來嗎?心想,決不再望她。可是一聽到激動的台詞又不由自主地投去一瞥,又不可避免地受到一瞥。這一點我連對同屋的朋友也沒有講,怕他大笑。他也沒有再問我的小姐同學。

《莎樂美》快念完了,又選一篇比利時梅特林克的短劇。仿佛是瑞士人存心不教法國人的法文,表示法語文學並不專屬法國。

念到《莎樂美》最後一場的那一堂,我去得早些,照例在後排側麵坐下。接著,Z進來了,一言不發就坐在我前麵。她打開書包拿出一本印得很漂亮的大本《莎樂美》,翻開就是插圖。我一眼看去,禁不住說出口:“這是琵亞詞侶的畫。”她背對著我輕輕笑出聲來。有過葉靈鳳的介紹和魯迅的嘲笑,我一眼就看得出那奇異的黑白畫風格。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翻出莎樂美捧著約翰頭顱的那一張。我輕聲說,“借我看看。”她頭也不回,低低地說:“就這麼看。”這就是說要我從她的發際耳邊去望她手裏的書。太近了。本來就逼人的香氣更濃了。我猛然一醒,直起身來。正在此時,老師進門了。

戲劇課上有時隻有我們三個學生。正式生巍然坐在前排居中,正對老師,從不正眼看別人一下,表明他才是主人,別人不過是侵占他的權益的鼠竊狗偷之輩。於是餘下的兩人就自由得多。我們的偶然的交談和對望都是在這課堂上。小說課上我們是完全的陌生人,彼此從來不互看一眼,冷若冰霜。我和沙鷗越來越熟,隻有她談笑風生。她不上戲劇課,所以她一直不知道我和Z已經互相認識。

學期終了,最後一堂課。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最後出來。上午第四節課已下,樓梯上沒有別人。她慢慢地靠在我身邊走。一步,一步,從第四層樓走下來,走下樓門口的石級,到了大門口。誰也沒有出聲。兩年後,我有兩行詩:

記得我們並肩走過百級階梯,

記得你那時的笑,那時的春衣。

詩不紀實。她沒有笑,穿的是一件短袖素花綢旗袍,是夏衣,不是春衣。我穿的仍舊是那件藍長衫,哢嘰褲,舊布鞋。若是有人這時望見這一對,裝束截然不同,表情冷漠一樣,也許會驚奇:怎麼莎菲女士和孔乙己走到一起來了?

邁步出大門口時,我問她:何時再見?她沒有轉過臉來,說:“你可以給我打電話。”隨即說了一個號碼。我說:“怎麼找?”她說:“找九小姐。”我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大名。”她轉過頭來了,眼睜得更大,問:“沙鷗沒同你講?”我說:“沒有。她說過一個名字,那是譯音。我隻知道你叫——”遲疑一下,輕輕叫了她一聲那個外國名字。這是我第一次叫她,誰知會引起以後的無數無數次。她說:“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報了名。她才告訴我:沙鷗說的名字不錯。但那不是她的本名。她也遲疑了一下才說出名字。她忽然變得口氣嚴肅,甚至是嚴厲:“你沒有聽到別人講我?”我坦然回答:“沒有。”這還用問?除了我們自己,誰知道我們認識?當然隻是認識,或則還說不上認識,連名字都剛知道,離普通朋友還遠得很。

一輛人力車過來,她坐上去,含糊說了一聲法語的再見,轉眼就不見了。原來她是有包車的。

我隻把這當做人生插曲中的插曲,幾句旁白,想不到這會是一段前奏曲,可斷,可續。

人變成一個電話號碼。不知怎麼這號碼竟記住了,一直記到現在。

遺忘不易。人不見了,聲音笑貌還會浮現出來。都怪我有一天忽然又想起她來,心裏犯疑。她為什麼告訴我電話?是真?是假?不妨打一回試試。不料一找九小姐,居然靈了。一聽聲音:“誰?”我慌了:“是你的同學。”“哦!知道了。有事嗎?”急中生智:“我星期天上午去找法國老師。你能去嗎?”“哦,到時候看吧。還有事嗎?”她是不耐煩?還是盼望我說什麼?“沒有了。”接著講了法語的“再見”。她照樣回答,掛上了電話。星期天,我去法國老師家。理所當然她沒有去。我笨極了。假如沙鷗知道這件事,一定會笑得止不住。

不知怎麼,過了些天,我又想起她來,又想做個實驗。我去查電話簿。那時私家電話不多,很容易找。那個號碼的住址欄有胡同和門牌,戶名不是她的姓。我寫了一封法文信。簡單幾句問侯和盼望開學再見,附帶說我在教暑期夜班世界語,地點在師大。這信隻是給她我的地址和姓名。此信一去石沉大海。

我想,很好,人家本來是作一段遊戲,我為什麼認真?見麵,通信,又有什麼可說?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又何必通氣?豈不是自尋煩惱,可笑?難道我還真的想和她成為朋友嗎?

暑期過去,法文課上不見她了。瑞士老師也離校了。我也就不想她了,以為留個回憶更好。現象總不如想象。不料,忽然收到她從日本寄來一封信,居然是毛筆寫的文言信。說是她姐姐從日本回來,“述及三島風光”,於是東渡進了早稻田大學。附了東京一個女子寄宿舍的地址,說希望我將北大法文課情況“有暇見告”。從此通起信來。

通了一年信,又到了暑假。忽然從本地來信了,要我定時間,她來看我。這下子我手忙腳亂了。在信裏我是無所畏懼的,侃侃而談,上天下地,好像我們真是朋友了。可是見麵呢?眼前人不似信中人,豈不是殺風景?越想越怕,立刻回信辭謝,不知說了什麼沒道理的道理。當然通信又中斷了。自己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不料暑期一過,從日本又來了信,說:“既不願見,自當遵命。”又說還是希望有信給她。

這一來,我真的墮入迷津了,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也想不出該怎麼辦。

北平西城一個小胡同內一所四合院的小廂房中,我單獨麵對一個女郎。這是我的一個好友的小妹妹。那位朋友對我說過一些妹妹的事和她講過的話。最令我驚奇的是說她有一次遊北海公園劃船時竟從船上跳下水,救上來後什麼也不說,一副厭世自殺的樣子。這次我去找她的哥哥。她一人在家,好像是知道我,招待我進去。說她是小孩子,太大,說是大人,又太小。喜笑顏開,哪有絲毫厭世模樣?

“我要上高中了。我不想上學。我都十五歲了。”“哦!十五歲的大人!”“怎麼?你笑我?我不怕人笑。我什麼都不在乎。”一副頑皮樣子,不像生氣。停了一會,接著說:“你愛看電影嗎?我愛看。”

我沒有錢看電影,多半是朋友請我看,而且多半是看外國電影。她說她中外電影全看,不過外國電影說外國話她不懂,同時看旁邊字幕太別扭。電影這個題目也有點談不下去。

說著話,她忽然站起身來,噗嗤一笑,說:“你看看,我這樣就見你。”用手拉著短旗袍的左腰,原來是裂了一個大口子,皮肉都露了出來。她不但不掩蓋,反而笑得很開心,好像我是她家裏人,一點不見外。

我有點窘,起身要走。她笑個不停,指著腰間那個露皮肉的破口子,說:“你走吧。我不送了。到大門口給人看見,多不好。”真的不把我當外人了。實際上這才是第一次見麵談話,也是最後的一次。

不知為什麼,我一連幾天都想著她。忽然衝動,給她寫了一封信。用毛筆在花格稿紙上仿佛寫小楷。字字都是胡話,無非是對她的什麼祝願、希望之類。這不是寫信,是寫字;不是對話,是獨白。當然不會有回信。

過幾天見到她的哥哥。他不問,我也沒有提這件事。又過幾天,有位朋友對我說了,她哥哥對那朋友說,她小妹妹收到了我的信,說是“那個芋頭給我來信了”。不置可否。那朋友說:“你怎麼看上那個小丫頭了?脾氣古怪哪。別再惹好吧。”我聽了,心中很不是味。怎麼?見一次麵,寫一次信,這就是“看上”了?她是小孩子,我也不大,怎麼扯得上愛情、婚姻?真的是“男女之間無友誼”嗎?於是我又去了一封信,告別,祝福,附上從照片上剪下的一個頭像,批著“芋頭一枚”,貼在信紙上。寄去,明知不會有下文。這孩子的名字是X。

過了暑期,她上了高中,碰巧和認識我的一個同鄉女郎同校。同鄉女郎又有一個好友,也是同學。她們都認識X,知道了這件事。有一回在朋友家見到她們。那位新認識的朋友是個異乎尋常的熱心人,竟然問我:“你怎麼不找X了?不給她寫信了?”我窘得無言可對。隻好說:“她不理我。”“不理你,你就不理人家了?有人三番五次,十次八次,一百次,寫信,求見麵,碰到硬釘子,還不肯回頭呢。”我有點生氣了。她當我是什麼人?說:“見麵,寫信,隻要她願意。我那兩封信她不理,就請你替我把信要回來吧。”說了,又懊悔。人家想必早已扯掉了,還想要回來?可是,她說:“你的信還保存著哩。你的話我給你傳過去。她給,我就帶給你。”我忽然想起,她們大概已經看過我的信了。現在沒看,帶回來時也會看。這可不好。尤其是那位同鄉女郎。我曾經替追求她而碰釘子的人(我並不認識)打抱不平,當初第一次見麵就說過譏諷的話。所以我更不願意她知道我的事。哪知她早已忘了幾年前的我,而且正鬧著自己的糾紛,對我毫不在意。這隻是她那位朋友熱心。我當時真著了急。馬上告辭。走時單對那位熱心女郎低聲說了一句“拜托”。

有一回我去中山公園,遇上了那位熱心女郎和別人一起遊園。她一見我就嚷:“我找你找不到。你托我的事,我辦到了。”隨即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有別人在場,我不等她多說話,道個謝,轉身就跑,也不問X還有話沒有。這位熱心女郎以後還和我一同做了一件給別人幫大忙的事。她上北大物理係,我還去女生宿舍看過她。此後再沒有見麵,隻知道她最後下落很好,當年決想不到。她生來是個好人,我知道,盡管不是很熟。

X的插曲就此完了。以後聽到她的一些令人喪氣的消息。最後據說是失蹤了,不知所終。

又是北平西城一所小院子裏。一對新婚不過半年的夫婦。男的是我到北平結識的第一個好友。由於我曾在他回家時給他寫過一暑期的信,安慰他的所謂“失戀”,他把我算做弟弟。可是這位新夫人比我還小幾歲,不像嫂子。有天傍晚,我去看他們,忽然多了一個女孩子,原來是他的妹妹W。這個哥哥非常高興,說,妹妹來了,弟弟也來了,今晚非喝酒不可。四個人喝了一頓酒。我竟醉了。往常喝這一點酒我是不會醉的。醒後也記不得對那嫂子和妹妹說過什麼胡話。哥哥也醉了,說:“今天是我這個新家的全家福,是我自己的家。搭個行軍床,你也住在這裏,不用回公寓了。”兩個女的不知醉了沒有。屋裏拉起大床罩隔了隔。天氣不冷。不知怎麼安排的。我倒在行軍床上糊裏糊塗一覺睡到大天亮。睜眼一看,可了不得,那個妹妹大概沒有醉,先起來了。我猛然一跳就起身,揉揉眼睛,還沒張嘴,就聽到這個妹妹笑開了,說:“真像個猴子!”我一下子醒了。怎麼“芋頭”變成了“猴子”?看來“妹妹”是危險物品。沒吃早飯我就走了。好多天沒有再去。後來才知道,這位妹妹突然來到是有原因的。家裏早給她訂了親,說定了男方供給她上學,到大學畢業後結婚。不料她初中剛畢業,男家便催著要娶。她一著急,一個人離開家找哥來了。若是男方不食言,她便留在北平上學。若是男方不供給,那就斷絕關係,不承認婚約。看來男方不會放心讓她在外麵,她也不會回去了。我和W在她哥哥離開後又見過。抗戰一開始,消息中斷了。

照算命的說法,我好像遭逢“妹妹”煞。從此我不交有妹妹的朋友,除非這個妹妹比我大得多或小得多。然而,若真有命,那是逃得出去的嗎?

幾十年後重相見,我才知道W在兵荒馬亂中遊擊隊伍裏還沒忘記我這個“猴子”。可是我怎麼能知道呢?

我下了決心。既然到了好像是總得有個女朋友的境地,那就交一交東京這個女同學作朋友吧。是好奇,也是忘不了她。於是寫了信,把給X的兩封信都附進去。也不知這怎麼能說明我拒絕和她見麵。說來說去總像是怕見她。又說,還是她這個通信朋友保險。我隱隱覺得我寫信給X是對象錯位。下意識裏恐怕是要寫給Z的。可是又不對。像那樣的信若算情書也隻能是情書八股。Z恐怕不知收到過多少,扔掉過多少。我豈能給她寫那種囈語?也不知我給她寫了些什麼。沒多久就來了回信。兩信附回來了。信中說她很高興,想不到內中還有這樣的曲折。“你隻管把我當作保了險的朋友好了。”

真是心花怒放。有了個保險的女朋友。一來是有一海之隔;二來是彼此處於兩個世界,決不會有一般男女朋友那種糾葛。我們做真正的朋友,純粹的朋友,太妙了。不見麵,隻通信,不管身份、年齡、形貌、生活、社會關係,忘了一切,沒有肉體的幹擾,隻有精神的交流,以心對心。太妙了。通信成為我的最大快樂。我不問她的生活,也不想象她是什麼樣子。甚至暗想她不如別人所說的美,而是有缺點,醜。她可能想到什麼,寄來了三張照片。一張像是在日本房子的廓下,對麵站著;一張是坐著,對著打字機,側麵(是不是因為我說正在學打字?)。另一張是孤單地坐在椅子上,正麵。站著的,穿的是日本女學生的製服吧?不是旗袍,也不是連衣裙。坐著的,穿著旗袍,像是在北平家裏。沒有燙發,是個普通學生的童發式樣,還有短短的“劉海”覆在額上。這是上法文課的那個人嗎?在日本的,沒有笑,手拿著書,眼睛望著我,神氣全和初次麵對我說話時一樣,然而裝束打扮大不相同了。正麵對我坐著的,眼神似有疑問,我疑心還稍帶憂色。她這是告訴我,她並不是沙鷗描寫的“風流小姐”嗎?要我放心,她是可以做我的真正朋友的,是“保了險的”嗎?後來證明,她還是給我“保險”的朋友。多次“遇險”,幸虧有她在心裏才不致遭滅頂之災。

恰巧這時,沙鷗給我幫忙,到了北大新圖書館裏當職員,在她的屬下。每月有工資,生活不愁了。每月有信來往,精神安定了。我讀書,寫詩,作文,翻譯,從來沒有這樣快樂。不快的心情全送進詩裏和給她的信裏。每次她的信都能消除我的煩惱,不管信多麼平淡。原來一個知心女友能使我那麼愉快,真沒有想到,真該永遠感謝她。

我見到古銅鏡銘語後寫給她的詩句:

“見日之光長勿相忘。”

則雖非三棱的菱花

也應泛出七色來了。

我參加每月一次的中國人和外國人、教法文和學法文的人的茶話會,認識了一些人。每次都由我發請帖,所以知道主客雙方。有一次,請客的主人是幾位女士。忽然來了清華大學的吳宓教授。吳先生一人獨坐在角落裏,仿佛沉思,又不時麵露微笑。我去和他攀談,談舊體詩,談新出版的《吳宓詩集》,談他的學生錢鍾書。隨後他寄給我他的詩集,夾著錢鍾書的小本詩集,說明兩書一定要看後寄還。另外還有他的新作,《獨遊西山詩》七律。我一高興,“次韻”和了他的詩。其中有一首他特別指出來問我背景。這首詩是:

也知真意終能解,爭奈蛾眉不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