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容若塞外的春天梁容若(1 / 1)

梁容若塞外的春天梁容若

梁容若(1906——)河北省行唐人。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在日本帝國大學文學院獲碩士學位。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係。著有《坦白與說謊》、《容若散文集》、《鵝毛集》、《中國文化東漸研究》、《中國文學的地理發展》等。

塞外的春天

說到長城外邊,古代的詩人們,常常想作永久的荒涼。“春風不度玉門關”、“春風疑不到天涯”、“三春那得桃杏花”(注),好像塞外是常冬常寒,除了飛沙飄雪以外,什麼都沒有。其實塞外自有動人的春天,也綺麗,也溫馨,使人熱剌剌,軟綿綿,所看到聽到的充滿了生命的愉快歡欣。

首先報道春消息的是“啦啦”的白烏鴉,跟“嘎嘎”的長勁雁。他們回來了,也就是說真要“大地回春”了。到了“驚蟄”,蟄伏的昆蟲們可並不驚動,隻是沙灘可以看見驚鴻,樹上新飛來了鳴鳩,陪襯上舊有的百齡、沙雞、田鼠、黃羊,天上地上,聲音色澤都起了新的變化。簡單的複雜了,素樸的絢爛了。

“春分河自爛”,冷冰冰靜悄悄的黃河,長眠了四個月,忽然塌陷龜裂,接著流起淩來,大塊的像山,小塊的像床,有長條,有方塊,你撞我,我擠你,築成了冰壩,欄高了春水,大渠小渠,黃水湯湯,有金色鯉魚在跳躍。當家家嚐到開河魚的鮮味兒的時候,喧嘩咆哮的黃河流淩完了,平滑如鏡,皮筏子、平底船都等著下河了。

清明確是天清日朗,可是走遍原野,也看不見一點嫩綠草芽。春雨貴如油,那是華北的話,要是在塞外,清明時節雨紛紛,簡直是百年不遇的事。碰到陰天,也說不定還是飄幾片白雪。杏花要到穀雨節才能看到。這並不多,須是薩縣的水澗溝門,歸綏的翟家家園,陝壩的天主堂才有加意栽培的及第花,為塞外增加妍麗。天氣太幹了吧,薄薄的花瓣,小小的花朵,像憔悴多病的美人。從穀雨到立夏,世界可要劇變了。妖豔是榆葉梅,芬芳是丁香,高雅是真珠穗,潑辣的馬蘭草,海掌夭桃,應有的盡有,葡萄藤蘿,到處都成架。如果您立在歸綏城頭上看,真是煙雲霧樹,家家錦繡,百花爛縵,萬紫千紅。輕浮的柳絮,粗製的楊花,濫造的榆錢,隨著風,飄來飄去,自由地成堆成垛。踏上去,有的軟綿綿,有的沙沙響,可算是十分春色,布滿了人間。原野裏到處是栽山藥(馬鈴薯)、種油麥、澆青菜的人。太陽越來越有力量,接近中午,曬得人汗津津的,大家把白板皮短襖一脫,就赤體當陽,充分吸收一下紫外線。不是“早穿皮襖午穿紗”,乃是不折不扣的“太陽當衣天當瓦”。

要想看看塞外的嬉春圖,那麼,黃昏的平沙落雁,清晨的乳鳩爭巢,當然很有意思。不過最有情趣的還是豔陽天芳草地裏看牧場。時間最好在太陽剛剛西斜的當兒,成百成千的牛羊駝馬,都吃得飽欣欣地,胖油油地,各有各的美麗,各有各的精神。您看吧!有的比肩曬太陽,有的臥著說家常,有的雙雙散步,有的成對兒比犄角,有的追,有的跑,有的抱,有的跳,有三角的趣劇,有四角的笑料,有勇武的正生,有滑稽的醜角。勝利的拉開嗓子唱歌,失敗的夾著尾巴逃生。形形色色,畫不出也寫不出。這兒的愛情廣場,沒有金錢、地位、門第的問題,各自憑了先天的毛色,當下的健康,平常的人緣,一時的機智,決定成功跟失敗。大體上看,是“天地皆春,百獸率舞”。

人到了春天。白晝有些使您發懶,可並不叫您懶到非睡午覺不成。夜裏有些使人煩躁,可是也決不煩躁到使您失眠。脫去了厚重的皮衣棉衣,走著坐下都覺著輕飄飄的,鬆拉拉的。牛奶羊奶多了,青菜鮮魚來了,人也就變得有力氣。一年之計在於春,要想的盡量想,要作的放手作吧!

塞外的人們從來是謳歌春天的。在抗戰期間,黃河解凍,就等於報道敵人的戰車僵斃,青紗帳起更等於天給了多少安全線。太平的春天,當然更使人豔羨。蒙古人不說人多少歲,是說您有了多少回。多少回的意思是您見了幾次草青,過了多少春天。“春宵一刻值千金”,這在塞外,也一樣的說得上。我看過幽燕的上林春色,我看過江南的草長鶯飛,這些都不能使我忘情於塞外的渠口春漲,繞郭柳煙。我參與過陝壩的“手栽楊柳三千樹”,我撫摸過歸綏的“春風十萬散榆錢”。六七年來,卻是越走越遠,越走越向南。哪裏是天上,哪裏是人間?哪裏是中原,哪裏是九邊?我怕聽嘎嘎的雁聲,因為他還是海闊天空,有去有還。我怕唱雄壯的新歌,因為歌裏是保衛大台灣。我願借春風寄語,我想請海水傳言,看飽了繁花似錦,聽夠了軟語如棉,我是北國的男兒,最好是青春結伴,最快是人在春先,我希望再踏草原,我希望飛度陰山,埋骨在黃河灣處,大青山前。

明無名氏關外吟雲:

“雁門關外野人家,不植桑榆不種麻。百裏並無梨棗樹三春那得桃杏花。六月雨過山頭雪,狂風遍地起黃沙。說於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襖午穿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