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寂寞畫廓陳之藩(1 / 2)

陳之藩寂寞畫廓陳之藩

陳之藩(1925——)河北省人,畢業於北洋大學電機係,主要從事自然科學著作的翻譯。現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主要作品有《旅美小簡》、《陳之藩散文集》等。

寂寞畫廓

“你為什麼去南方?”

“我為什麼不去?”

於是我像一朵雲似的,飄到南方來。

佛克奈的小說給我一個模糊的印象:南方好像是沒落了的世家。總是幾根頂天的大柱,白色的樓,藍色的池塘,綠色的林叢,與主人褪色的夢。

我在路上看到一些這樣的宅第,並看不出沒落的樣子。南方人的麵型也似乎安詳而寧靜得多,但也看不出究竟有什麼夢。

於是,像一朵雲似的,我飄到密西西比河的曼城,飄到綠色如海的小的大學來。

校園的四圍是油綠的大樹,校園的中央是澄明的小池,池旁有一聖母的白色石雕,池裏有個聖母的倒影。穿黑衫的修士們在草坪上靜靜地飄動,天上的白雲在池中靜靜地悠遊。

這是個學校呢,還是寺院?我正在一邊問自己時,已經坐在校長的麵前了。

我麵前是一個紅紅的麵龐,掛著寂寞的微笑,是一襲黑黑的衫影,掛著寂寞的白領。我在路上時即想出第一個問他的問題,為何以這樣重金聘我來教書,他已先我而說了。

“去年在此是一位杜博士,我們很喜歡他。他走了,所以請你來。”

“他不喜歡此地嗎?”

“他也喜歡此地,但他走的原因是因為這裏寂寞。”校長低下了頭。

“寂寞!”我心裏想,“好像這個世界上還有地方不寂寞呢!”

校長已為我找好了房子,一位修士陪著我走了十分鍾路,走到另一片綠叢,有一石頭疊起的小樓,猛看去,像一白色的船在綠海藍天之間緩緩前行。

一位老太太靜靜地開了門,帶我們走到我的住室。

我沒有辦法不喜歡這安靜、柔和、潔淨的房子。我安頓下來。

我的房子很像一個花塢,因為牆紙是淺淺的梅花,而窗外卻是油綠的樹葉,在睛天,偶爾有陽光經葉隙穿入,是銀色的。這牆上的花朵混以窗外的樹葉,與葉間偶爾透進的光,使人感覺如在林下小憩,時而聞到撲鼻的花香。至於那白色的窗紗,被風吹拂時,更像穿林的薄霧了。

我愛這個小屋。

搬進的當晚,我已經知道了老太太的三代,第二天她又為我溫習一次,在一陣蒼涼的笑聲後,我總是聽到她不改一字的這樣說:

“我大女兒嫁給第一銀行的總裁,第二女兒嫁給皮貨公司的總經理,我缺少第三個女兒,不然,我一定有個女婿是美國的總統了。

“我的丈夫是曼城有名的醫生,五年前他死了。我不想賣我這四十年的房子。等我去了以後,給我兒子,把他的診所搬到這個房裏來。這兒不很像個療養院嗎?

“我不論你當什麼教授,我也稱呼你孩子,我是老祖母了。你祖母有我大嗎?我已七十八歲了。”

每天我回來,她向我背一遍身世,但半月來,我既未見過她的女兒,更未見過她的兒子,隻是禮拜天,似乎有一個一個小孫來接她去教堂。

每天早晨,我隻聽到她在廚房的弄盆碗聲,每天下午我回來,她總是在她屋裏,大嚷一陣。

“我的孩子,桌上有你三封信,三封啊!”

我一邊拆信,一邊上樓,一邊心酸,我每天可以接到一信,而我們的房東老太太正像每個老年人一樣,在每一年盼望著有一天兒子的聖誕卡片可以和雪花一起飛到房裏來。一年隻這麼一次。而有時萬片鵝毛似的雪花,卻竟連一個硬些的卡片也沒有。

這樣大的一所房子,樓下是鋼琴、電視、宮燈、壁爐、雕花的大收音機,厚絨的沙發,沉重的桌椅,點綴得典雅而大方,每件東西全在訴說它們的過去的光榮與而今的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