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樓上,這六七間大房,出出進進的卻隻有兩個生物,老太太與我。
夜很深了,老太太還有時敲敲我的門:“孩子,夜裏涼,不要凍著。”我有時也去敲敲她的門,道聲晚安。我並不怕她寂寞,我實在怕她死在屋裏,過了幾天仍無人知。
如此老太太每天回憶一遍她的過去,我複習一遍她的過去。
其實這個房子與它主人的昔日,不必由老太太每天訴說的。由房內的每件事物,全可以看出一個故事來。
多少年前,一定是一年輕的醫生,帶著一美麗的愛人,風塵仆仆的看過很多地方,忽然發現,這綠色的山坡,碧色的叢林,幽美誘人。
於是,雇工,買地,砍樹,奠基,把它們夢寐了多年的雲朵裏的小屋,在褐色的地球上建立起來。
這片叢林,自是不再寂寞了。以後除了春天的鳥聲與秋天的蟬聲,還有女人的笑聲與孩子的語聲;除了綠色的葉子,還有花色的衣裳了。
紅木的大床,可以說明一對情侶愛與眠;灰色的壁爐,可以說明這一對情侶的談與笑;鋼琴是女兒上學時才抬進來的;燈籠是給兒子過生日才買來的;為慶祝他們的銀婚,開了個特別大的晚會,也同時抬來這厚絨的沙發;為慶祝他們的金婚,人家送來這巨幅的油畫,掛在牆上;為慶祝他們的鑽婚,才點綴上這雕花盒的老收音機。
以後女兒像蝴蝶一樣的飛去了。兒子又像小兔似的跑走了。燕子來了去了,葉子綠了紅了。時光帶走了逝者如斯的河水,也帶走了沉屙不起的丈夫。
在鏡光中,她很清楚地看到如霧的金發,漸漸變成銀色的了。如蘋果似的麵龐,漸漸變成不敢一視了。從樓梯上跑下來的孩子,是叫媽咪,從門外走來的孩子叫起祖母來了。而逐漸,孩子的語聲也消失了。
這是最幸福的人的一生,然而我卻從她每條蒼老的笑紋裏看出人類整個的曆史,地球上整個的故事來。
這個故事隻能告訴我們無邊的寂寞。人們似乎贏得了一切,又似乎一無所有。草叢間的幼蟲不斷地湧到,廢墟上的花朵不斷地浮現,樓上孩子的哭聲,一個跟著一個的到來,然而征不服這永世的寂寞。
人生中,即使是最得意的人們,有過英雄的叱吒,有過成功的殊榮;有過酒的醇香,有過色的甘美,而全像瞬時的燭光,搖曳在子夜的西風中,最終埋沒在無垠的黑暗裏。
一位哲人說的好,人類的聲音是死板的鈴聲,而人間的麵孔是畫廓的肖像。每一個人,無例外的,在鈴聲中飄來,又在畫廓中飄去。
我看不出有誰比這位老太太再幸福,但我也看不出還有誰比這位老太太再寂寞。
同樣的故事,同樣的戲台,同樣的演員,同樣的觀眾,人類的滑稽戲在不憚其煩的一演再演。且聽:
“你永遠愛我嗎?”男的問。
“永遠。”女的答。
但請問什麼叫永遠?
不僅戲中充滿了這些不具意義的句子,而且有些不知所雲的句子,用黑字印在白紙上。
東方的紙上說:古有三不朽。
西方的紙上說:不朽的傑作。
但請問,什麼是不朽?
永遠不朽的,隻有風聲、水聲,與無涯的寂寞而已。
“你不要著了涼。”老太太又敲我門了。
“謝謝你,我還沒有睡,今夜我想多看些書。”
我翻開吳爾夫的《無家可回》,翻書頁的聲音,在這樣靜夜,清脆得像石子投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