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拓蕪門神張拓蕪
張拓蕪(1928——)安徽涇縣人。小學肄業後不久,上私塾兩年,隨後從軍多年,後因病致殘。著有散文集《代馬輸卒》五書。另有《左殘閑話》、《坎坷歲月》、《坐對一山愁》、《桃花源》等。
門神
你見過門神嗎?就是過春節貼在大門上的左右兩張印著人像的紅紙。有說那是神荼鬱壘,有說是秦叔寶和尉遲恭。我想年輕的一代可能看到的不多,工業時代,過年時,家門上能貼副春聯的就很傳統了,誰見過手執鋼鞭,麵目嚴肅的版畫兒?早已經不時興了。
不管是神荼鬱壘也罷,秦叔寶、尉遲恭也罷,大江南北,我們統稱門神。
門神大概就是古代的衛兵——衛兵你總見過吧?隻要你當過兵,你一定有過站衛兵的經驗;那是一種不甚愉快的經驗。
站衛兵最大的不甚愉快是拘束太多,服裝整齊,佩帶齊全,該穿的都穿上了,該著的都著上了,從頭到腳,捆紮的密不通風。當然,肩上還有一支槍,身上掛著子彈帶(勝利後是子彈盒,掛在腰上,現在是子彈袋,也是掛在腰上的),在炎陽或風雪中直挺挺的站上整整兩個小時。記著:站衛兵、站衛兵,功夫在那個站字上,你平時見過衛兵是坐著的,蹲著的?
那滋味實在不大好受;大熱天,不管氣溫有多高,太陽有多毒,輪著你,你就得站上兩個小時。汗從額上流到脖子,往下瀉,瀉到背上,到褲腰帶那兒停一停,然後再往下奔瀉,直到膝蓋那兒頓住,因為膝蓋下麵打著綁腿,流不下去了。
站衛兵嚴肅,呆板,持槍稍息,臂腰打得直,若是雙衛(別誤會是兩套抽水馬桶),那就大眼瞪小眼看,不過兩眼的餘光要不停地掃描,當心長官經過不知道敬禮。
這說的是司令部大營門的衛兵,比較難挨;若是打野外或在戰爭狀態中放哨,那就輕鬆得多。一般人以為哨崗是同一意義,其實不然,哨是放出去的,雖也是防禦,卻有點兒攻擊性,有點兒危險,卻非常自由自在,槍怎麼拿著都行,一般都是端槍,端槍的姿勢是便於隨時可以射擊。
老兵們常說:“寧可放哨一天,不願站崗一班。”一班衛兵,按軍中勤務令的標準規定是兩個小時(現在好多人都不曾聽說過這個名詞);但也有特別原因四個小時、八小時的。那是單行法,不足為訓。
抗戰時期物資奇缺,待遇又低,別說一個普通列兵購買不起手表,就是連長也不見得有。
那麼我們站衛兵怎樣計時呢?我們有的是克難辦法,那就是:燒香!
大陸上的香是土黃色的,不是單根兒,而是一炷一炷的。我們總聽老一輩的人說:“要許願,佛前去燒一炷香吧。”沒聽說燒一支一根的。
一炷香大約有十來支線香,紮成一個六角形或八角形,是實心,當中不夾帶竹簽子的。
一支線香算一個小時,原本沒個準兒,加上潮濕的和幹燥的區別,那就更差之千裏了。有時上午六到八點的衛兵已經接班而廚房的夥夫還未起床燒稀飯——那大概隻有四五點吧?不過這總比沒有計時的東西好。
老兵的經驗多,鬼點子也多,所以老奸巨猾之外再加上個老兵油子的封號,老而又油,想想有多奸猾;而這個油字的涵義很廣,既是貶抑,也有點奉承。
連隊裏經常發生“偷香”事件,那準是老兵油子幹的事。可是你千萬別誤會是“逾東牆而摟處子”的那碼事兒。
兩個鍾頭的衛兵可真難挨,尤其是在大雪紛飛的夜裏,脊椎骨像浸在冰窖裏,一雙腳凍得直發麻,心裏不住地祈褥:“香啊!香啊!你燒得快一點吧!”那一百二十分鍾,簡直像一百二十年!於是老兵油子便想出“節約時光”的辦法來。
有的把香放在當風口,風一吹,香自然燃得快;有的未雨綢繆,老早就把一炷香放進行軍灶的灰燼裏烘上幾個時辰,到他值班時拿來派用場。潮香和幹香的時差很大;更有的是兩頭燒。香是放置於磚上,在門角落裏,由寢室的衛兵看守(主要怕它中途熄滅)。
兩頭燒事半而功倍,若是香再經過烘幹,那,兩炷香不消一個鍾頭就燒光。但若被值星官發覺,這一夜的所有衛兵都將遭殃,而寢室的衛兵挨的更多更重,因為他是監守自盜的最大嫌疑犯(偷時間的人)。這種事往往都會查出來,因為兩頭燒,在磚上的燒灼痕跡有深淺之分,仔細看就看出來。有一個從編散部隊撥過來的超級軍士(領原來的軍士餉,服現在的列兵役),是個老兵油子,半夜裏搞這套損人利己的勾當,被第二排的呂排長逮著,用刺刀背砍手心,把一雙手掌砍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淋,三個多月不能端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