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白四月陽明蕭白
蕭白(1925——)原名周仲勳,浙江省諸暨人。畢業於新昌縣立師專。從軍職多年。散文集有《多色河畔》、《白鷺之歌》、《無花果集》、《白屋手記》等二十餘部。
四月陽明
大門外橫著一帶山林,既然住進了一家山中的飯店,和山林相近,無疑是理所當然的了。對我卻是一次新經驗,將在這個地方度過四個晝夜,和細讀四月的山色。
在台北生活了三十多年曾經許多次走上陽明山,不過每次總是在一定的風景線下,“走馬看花”一番匆匆回去;而這一次住宿的是個新鮮地方,飯店的位置在半山的斜坡上,於是我在住下來之後,便急著想去見識附近的景物了。四月的山林相當豐腴和飽滿,目光所接觸的全是擁擠、膨脹的鮮嫩蔥綠。許多日子以來一直下著雨,出門時也還下個不停,我是頂著一頭雨到車站的。這個時候雨停了,雨後的山林木上積了一片濕漉,濕漉漉的葉子生光發亮,嵐氣冉冉浮湧,在山穀腰飛騰飄散之間,似雲如霧,也許嵐氣就是雲和霧的種子,或正進行著造雲作霧吧!於是雲來霧去,忽散忽聚,乍離乍合,這種散聚離合的現象總是時時在我們身邊出現,我們也一次次接受著散聚離合,像這一次集會固然屬於偶然,隨之而來又離散了,雖然可以說之為常情,有時也不免覺得無可奈何。
前後左右都是山,我發覺自己陷身在山林的重圍裏,也許因為太過貼近,對山的印象反而模糊起來。其實要認識山很不容易,通常無非說說山是山而已。山也永遠扮演阻擋的角色,眼前便推不開一重重阻擋。不過我的視線正穿透四月,四月在林木之間喧囂。
雨又來了,橫掃而來的雨,落了一片煙,煙牽出來了薄暮,薄暮迅速向四下擴張,燈亮起來了。
一天有各兩次上山和下山,上山去會場,下山回飯店,兩地車程二十分鍾,正好欣賞沿途的風景。如果選定車上的同一邊坐位,兩邊的風景無一遺漏,我就一次一次飽覽山上山下的風景。
上山下山總是走一條迂回曲折的路,迂回曲折正是山路的性情,然而一上一下心情卻大有分別,前者讓人覺得正在出發和充滿希望,後者是撤退是盼望休息了。第一天車子駛過這條山路,忽然感到相當熟悉,當然我曾經走過,隻是已是許久以前的事,記得那次走這條路在冬季,從新北投出發到陽明山公園,出發不久便下起雨來,同行都被淋成了落湯雞,算算時間過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後的今天,當時同住一間大房子的一百多個夥伴,除了我自己,早已無從知曉下落。這個情形好像將一把灰土撒向空中,結果自是各分東西和可能出現升沉,無疑是意料中的,另一方麵也說明了人生的方向和道路的終點,永遠是個難以確定的未知數,如果把這些說成故事,這樣的故事雖然平常卻又十分耐人尋味。一次又一次上山下山,多少對這一片山野留下了一些印象,“地獄穀”冒出熱熱騰騰的氣體,那股熱氣或許就是地心燃燒的脈搏吧!請問地麵離地心有多遠?點燃地心的火種從何而來?這樣的噴吐持續多久歲月了?還將噴到幾時?又何以叫做“地獄穀”?有誰到過了真正“地獄”?心中是一連串問題,生就是一個大問題,中間包涵了許許多多小問題,有可以解決的,有的永遠不能解決。也許我們不該希望解決,也許不解決就是解決。
山居人家把住屋鎖進濃綠,澗水自吟一陣陣幽僻,澗水也藏身深穀,一澗一穀裁剪山的風骨,和雕鑿出另一股玲瓏,鳥雀的叫唱又是一番玲瓏。四月,一路都有繁密鳥聲,山風更輕輕撥動幾聲細弦,去看去聽吧!四月展示楊玉環型的女性體態,非常誘惑也非常嫵媚。
走著小徑,走在陽光底下,身上的熱度開始上升,我們在無意之間碰上了暮春。
在台北住久了,最不能忍受的應是長熱與長冷。如果說台北沒有秋季和春季隻有夏季和冬季,並不為過,秋季的爽適時間極短,春季被久雨淋濕淋落了,或者也可能出自我的成見,總喜歡拿從前熟悉的來比較。我的心中便永遠活著一個日漸陌生的江南,暮春三月草長鶯飛,一夜風雨抖落紅,吹麵不寒楊柳風,然而花團錦簇的江南全中國也隻是小部分呀!春季在這裏還是可尋的,至少此時此刻十分接近。四月睛日的陽明山上,雖然花季已經結束,卻依然不減春情。
我們的腳步踢踏午後的陽光,淡金色的陽光漾成空氣的一部分,空氣裏流動新生的草木氣息,山穀的小溪也流漾幾許清芬。我們是四個人,去穿越不一定方向的小徑,這些小徑連接了櫻林、楓林和鬆林。櫻林猶帶一抹紅豔,由蝴蝶與密蜂去采花尋蜜忙。我們雖然不是訪春人,總還拾得了幾分繽紛,況且密層層青蔥更華麗了眼神,畫家、詩人也許正捕捉了精致的靈感吧!我的視線卻注目一座崗上的樓閣,在林梢露出重簷朱柱,巍巍乎攬青山的綿亙,輕撫台北盆地的安詳,登臨其上,淡江固然形如衣帶,流向海口係住浪與濤湧,朗日風靜,千帆來去水接天。引入沉思的還在它的嚴肅意義,就像一個偉大人格的屹立,與會的六百人,四天當中應該有許多緬懷與反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