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腳步踢響林下的蔭陰,野斑鳩的獨唱相當單調,但是如此一聲聲的單調給空山增添音色,隨著陽光篩濾而下,然後跟蹤山溪的水聲緩緩流去。楓林與鬆林繞著風來風去,四月的山風被陽光蒸暖,我們便不停地接納氳氤,就能千遍萬遍的抖動,既抖不落染上一身的綠,也抖不去堆積得厚沉沉的熱度,必須相信在暮春,而且正快步奔向夏季,入夏之後又將如何呢?不妨問這片山,山很靜。
在崗上一站,驟然察覺到暮色正緩緩走近身邊。
山上的一早一暮,最是生動和多變化了。早晨由暗而明,入暮由明而暗,這明與暗都影響了景物,有景有物也正因為明暗。一天的暮色起自山下,日落之後,山下漸漸暗下來,開始入暮,然後從山腰到山崗到山峰,然後完完全全沉進了昏黑。昏黑中林木出現更濃深的暗黑,山風尖削起來,頭頂的天空閃耀星光,燈也亮了。
披著一身暮色走回飯店,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所謂奇特,在於我以往的生活裏沒有類似經驗,更在於眼前感受。下山路當然依舊迂回曲折,周圍的景物也隨之不停移動,在暮色的昏暗籠罩之下,一林一木一丘一壑溶成一體,昏昏沉沉也靜靜默默,車子在中間穿過,像是在海水中泅泳,像是左衝右撞的突圍,也許曾經激起了一些浪花,一些叫囂,然而迅即拋在後麵了,最明顯的感受是身子的下沉,忽然想到在千萬年以前這座山可能就是海底,如果我們暫時忘掉陸地,還不等於一次潛水嗎?有時候很不解人何以必須生活在陸地上?作為陸地的動物產生的問題,似乎比海洋生物多得太多,而人又多一分永難滿足的野心,並且越是所謂文明人野心也越大,這就是人,但是我們已是人了,不允許跳出陸地和避免在陸地上生存。
在下山路上眺望,台灣盆地一覽無遺,望得萬千燈光閃爍明滅,密簇簇感受上比人更擁擠,擁擠的車來人往,形成一座不夜城,不夜的大台北五光十色,既燦爛又令人迷惑,燈影裏也出現形形色色,一個夜似乎與白晝較量著短長,是功是過燈是“始作俑者”。一盞燈和我們人類生活關係也太密切了,照亮過古代的黑夜,“一燈如豆”不嫌其昏;經曆無數歲月,燈進步了,然而燈還是燈,依然還照黑夜,而且一個夜也不會因為有燈變成白晝。隱藏在林木之間的燈光,疏落而荒涼,以其不誇張和不驚擾,反而貼近與親切,忽然想到“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自然燈也伴某些人或某個人的寂寞憔悴。
走一次下山路,想到的是回來,回到了來的地方,不管是哪一種上山,終必回到山下,該下山時便該下山。
飯店附近一大片鬆林,六點鍾我們已在鬆林裏了。我們的腳步跨過鬆林小徑,搜集幾許四月清晨的芬芳吧?
一大片鬆林站在坡上,高出穀地的山坡像是堤岸,整個台北盆地的地理環境,陽明山就是堤岸的一部分。我們眺望似近還遠的市區,縮小得一掌可以捫住百萬戶,自然無從問熙攘了,倒是鬆林沸沸,在頭頂掀動浪濤,風也像是山的呼吸,相信山有許多種呼吸,草木的生長、澗水的流落……山的呼吸有時也和我們的呼吸連接。其實人和整個大地有不可分的關係,人原本是大地的子民,沒有大地不可能有人,人也必須永遠接受大地的哺育。山不但呼吸,並且能歌善唱,請聽!木魚聲與梵唱正頻頻傳遞。我們不是香客,還是走進了一座寺廟,尚未竣工的一座寺廟站在坡上的上坡,空空蕩蕩中深鎖寧靜,出家人出現出世的嚴肅。我從他身上尋求某些問題的解答,也許很難解答,我總想著出世入世都還有一個人世,也就分不清紅塵與非紅塵了,不如相信塵因心而生,心中有塵便有塵,心中無塵便無塵,除去塵心自然清明澈淨了。
迎一路的風來風去,山風才是不被羈絆的,然而山風常常也撞響自己。
一隻畫眉在路邊叫出嘹亮,我說它是雄性,不久叫聲把另一隻引來了,四月,是鳥雀與獸類的戀愛季哩!鳥雀的叫噪可以說是山的語言。
一條鬆林小徑走出了清晨,地上浮現朵朵陽光。今天又是一個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