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老王老王(1)(3 / 3)

大道上沒雪,很好走,可以放開步子;可是得及時往南拐彎。如果一直走,便走到“中心點”以西的鄰村去了。大道兩旁植樹,十幾步一棵。我隻見樹幹,看不見枝葉,更看不見樹的什麼姿致。來時所認的標誌,一無所見。我隻怕錯失了拐彎處,就找不到拖拉機翻身的那座橋。遲拐彎不如早拐彎——拐遲了走入連片的大田,就夠我在裏麵轉個通宵了。所以我看見有幾棵樹聚近在一起,就忙拐彎往南。

一離開大道,我又失去方向,我走了幾步,發現自己在黍秸叢裏。我且直往前走。隻要是往南,總會走到河邊;到了河邊,總會找到那座橋。

我曾聽說,有壞人黑夜躲在黍秸田裏;我也怕野狗聞聲躥來,所以機靈著耳朵,聽著四周的動靜輕悄悄地走,不拂動兩旁黍秸的枯葉。腳下很泥濘,卻不滑。我五官並用,隻不用手電。不知走了多久,忽見前麵橫著一條路,更前麵是高高的堤岸。我終於到了河邊!隻是雪地又加黑夜,熟悉的路也全然陌生,無法分辨自己是在橋東還是橋西——因為橋西也有高高的堤岸。假如我已在橋西,那條河愈西去愈寬,要走到“中心點”西頭的另一個磚窯,才能轉到河對岸,然後再折向東去找自己的宿舍。聽說新近有個幹校學員在那個磚窯裏上吊死了。幸虧我已經不是原先的膽小鬼,否則橋下有人淹死,窯裏有人吊死,我隻好徘徊河邊嚇死。我估計自己性急,一定是拐彎過早,還在橋東,所以且往西走;一路找去,果然找到了那座橋。

過橋雖然還有一半路,我飛步疾行,一會兒就到家了。

“回來了?”同屋的夥伴兒笑臉相迎,好像我才出門走了幾步路。在燈光明亮的屋裏,想不到昏黑的野外另有一番天地。

一九七一年早春,學部幹校大搬家,由息縣遷往明港師部的營房。幹校的任務,由勞動改為“學習”——學習階級鬥爭吧?有人不解“學部”指什麼,這時才恍然:“學部”就是“學習部”。

看電影大概也算是一項學習,好比上課,誰也不準逃學(默存因眼睛不好,看不見,得以豁免)。放映電影的晚上,我們晚飯後各提馬紮兒,列隊上廣場。各連有指定的地盤,各人挨次放下馬紮兒入座。有時雨後,指定的地方泥濘,馬紮兒隻好放在爛泥上;而且保不定天又下雨,得帶著雨具。天熱了,還有防不勝防的大群蚊子。不過上這種課不用考試。我睜眼就看看,閉眼就歇歇。電影隻那麼幾部,這一回閉眼沒看到的部分,盡有機會以後補看。回宿舍有三十人同屋,大家七嘴八舌議論,我隻需旁聽,不必泄漏自己的無知。

一次我看完一場電影,隨著隊伍回宿舍。我睜著眼睛繼續做我自己的夢,低頭隻看著前人的腳跟走。忽見前麵的隊伍漸漸分散,我到了宿舍的走廓裏,但不是自己的宿舍。我急忙退回隊伍,隊伍隻剩個尾巴了;一會兒,這些人都紛紛走進宿舍去。我不知道自己的宿舍何在,連問幾人,都說不知道。他們各自忙忙回屋,也無暇理會我。我忽然好比流落異鄉,舉目無親。

抬頭隻見滿天星鬥。我認得幾個星座;這些星座這時都亂了位置。我不會借星座的位置辨認方向,隻憑顛倒的位置知道自己的宿舍很遠了。營地很大,遠遠近近不知有多少營房,裏麵都亮著燈。營地上縱橫曲折的路,也不知有多少。營房都是一個式樣,假如我在縱橫曲折的路上亂跑,一會兒各宿舍熄了燈,更無從尋找自己的宿舍了。目前隻有一法:找到營房南邊鋪石塊的大道,就認識歸路。放映電影的廣場離大道不遠,我錯到的陌生宿舍,估計離廣場也不遠;營房大多南向,北鬥星在房後——這一點我還知道。我隻要背著這個宿舍往南去,尋找大道;即使繞了遠路,道路卻好走。

我怕耽誤時間,不及隨著小道曲折而行,隻顧抄近,直往南去;不防走進了營地的菜圃。營地的菜圃不比我們在息縣的菜圃。這裏地肥,滿畦密密茂茂的菜,蓋沒了一畦畦的分界。我知道這裏每一二畦有一眼漚肥的糞井,井很深。不久前,也是看電影回去,我們連裏一位高個兒年輕人失足落井。他爬了出來,不顧寒冷,在“水房”——我們的盥洗室——衝洗了好半天才悄悄回屋,沒鬧得人人皆知。我如落井,諒必一沉到底,呼號也沒有救應。冷水衝洗之厄,壓根兒可不必考慮。

我當初因為跟著隊伍走不需手電,並未注意換電池,我的手電昏暗無光,隻照見滿地菜葉,也不知是什麼菜。我想學豬八戒走冰的辦法,雖然沒有扁擔可以橫架肩頭,我可以橫抱著馬紮兒,擴大自己的身軀。可是如果我掉下半身,呼救無應,還得掉下糞井。我不敢再胡思亂想,一手提馬紮兒,一手打著手電,每一步都得踢開菜葉,緩緩落腳,心上雖急,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一步不敢草率。好容易走過這片菜地,過一道溝仍是菜地。簡直像夢魘似的,走呀、走呀,總走不出這片菜地。

幸虧方向沒錯,我出得菜地,越過煤渣鋪的小道,越過亂草、石堆,終於走上了石塊鋪的大路。我立即撥步飛跑,跑幾步,走幾步,然後轉北,一口氣跑回宿舍。屋裏還沒有熄燈,末一批上廁所的剛回房,可見我在菜地裏走了不到二十分鍾。好在沒走冤枉路,我好像隻是上了廁所回屋,誰也沒有想到我會睜著眼睛跟錯隊伍。假如我掉進糞井裏,幾時才會被人發現呢?

我睡在硬幫幫、結結實實的小床上,感到享不盡的安穩。

有一位比我小兩歲的同事,晚飯後乖乖地坐在馬紮上看電影,散場時他因腦溢血已不能動彈,救治不及,就去世了。從此老年人可以免修晚上的電影課。我常想,假如我那晚在陌生的宿舍前叫喊求救,是否可讓老年人早些免修這門課呢?隻怕我的叫喊求救還不夠悲劇,隻能成為反麵教材。

所記三事,在我,就算是冒險,其實說不上什麼險;除非很不幸,才會變成險。

楊絳回憶我的姑母回憶我的姑母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給我的信裏說:“令姑母蔭榆先生也是人們熟知的人物,我們也想了解她的生平。蔭榆先生在日寇陷蘇州時罵敵遇害,但許多研究者隻知道她在女師大事件中的作為,而不了解她晚節彪炳,這點是需要糾正的。如果您有意寫補塘先生的傳記,可一並寫入其中。”

楊蔭榆是我的三姑母,我稱“三伯伯”。我不大願意回憶她,因為她很不喜歡我,我也很不喜歡她。她在女師大的作為以及罵敵遇害的事,我都不大知道。可是我聽說某一部電影裏有個楊蔭榆,穿著高跟鞋,戴一副長耳環。這使我不禁啞然失笑,很想看看電影裏這位姑母是何模樣。認識她的人愈來愈少了。也許正因為我和她感情冷漠,我對她的了解倒比較客觀。我且盡力追憶,試圖為她留下一點比較真實的形像。

我父親兄弟姊妹共六人。大姑母最大,出嫁不久因肺疾去世。大伯父在武備學校因試炮失事去世。最小的三叔叔留美回國後肺疾去世。二姑母(蔭)和三姑母都比我父親小,出嫁後都和夫家斷絕了關係,長年住在我家。

聽說我的大姑母很美,祖父母十分疼愛。他們認為二姑母三姑母都醜。兩個姑母顯然從小沒人疼愛,也沒人理會;姊妹倆也不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