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老王老王(2)(3 / 3)

不久學校裏出了一件事。大學附中一位美國老師帶領一隊學生到黑龍潭(一個風景區)春遊,事先千叮萬囑不許下潭遊泳,因為水深湍急,非常危險。有個學生偷偷跳下水去,給卷入急湍。老師得知,立即跳下水去營救。據潭邊目擊的學生說:老師揪住溺者,被溺者拖下水去;老師猛力掙脫溺者,再去撈他,水裏出沒幾回,沒有撈到,最後力竭不支,隻好掙紮上岸。那孩子就淹死了。那位老師是個很老實的人,他流涕自責沒盡責任,在生死關頭一刹那間,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兒女,沒有舍生忘死。當時輿論認為老師已經盡了責任,即使賠掉性命,也沒法救起溺者。校方為這事召開了校務會議,想必是商量怎樣向溺者家長交代。參與會議的大多是洋人,校方器重三姑母,也請她參加了。三姑母在會上卻責怪那位老師沒舍命相救,會後又自覺失言。舍生忘死,隻能要求自己,不能責求旁人;校方把她當自己人,才請她參與會議,商量辦法,沒要她去苛責那位惶恐自愧的老師。

她懊悔無及,就想請校委會的人吃一頓飯,大概是表示歉意。她在請客前一天告訴我母親“明天要備一桌酒”,在我家請客;她已約下了客人。一桌酒是好辦的,可是招待外賓,我家不夠標準。我們的大廳高大,棟梁間的積塵平日打掃不到,後園也不夠整潔。幸虧我母親人緣好,她找到本巷“地頭蛇”,立即雇來一群年富力強的小夥子,隻半天工夫便把房子前前後後打掃幹淨。一群洋客人到了我家,對我父母大誇我;回校又對我大誇我家。我覺得他們和三姑母的關係好像由緊張又緩和下來。

三姑母請客是星期六,客散後我才回家,走過大廳後軒,看見她一人在廳上兜兜轉,嘴裏喃喃自罵:“死開蓋!”“開蓋貨!”罵得咬牙切齒,我進去把所見告訴母親。母親歎氣說:“,我叫她請顯貴的,她不聽。”原來三姑母又嫌菜不好,簡慢了客人。其實酒席上偶有幾個菜不如人意,也是小事。說錯話、做錯事更是人之常情,值不當那麼懊惱。我現在回頭看,才了解我當時看到的是一個傷殘的心靈。她好像不知道人世間有同情,有原諒,隻覺得人人都叮著責備她,人人都嫌棄她,而她又老是那麼“開蓋”。

學校裏接著又出一件事。有個大學四年級的學生自稱“怪物”,有意幹些怪事招人注意。他穿上戲裏紈絝少爺的花緞袍子,鑲邊馬褂,戴著個紅結子的瓜皮帽,跑到街上去挑糞;或叫洋車夫坐在洋車上,他拉著車在鬧市跑。然後又招出一個“二怪物”。“大怪物”和大學的門房交了朋友,一同拉胡琴唱戲。他違犯校規,經常夜裏溜出校門,半夜門房偷偷放他進校。學校就把“大怪物”連同門房一起開除。三姑母很可能吃了“怪物”灌她的“米湯”而對這“怪物”有好感,她認為年輕人胡鬧不足怪,四年級開除學籍就影響這個青年的一輩子。她和學校意見不合,就此辭職了。

那時我大弟得了肺結核症。三姑母也許是怕傳染,也許是事出偶然,她“典”即活買,期滿賣主可用原價贖回。了一個大花園裏的兩座房屋,一座她已經出租,另一座楠木樓留著自己住。我母親為大弟的病求醫問藥忙得失魂落魄,卻還為三姑母置備了一切日常用具,而且細心周到,還為她備了煤油爐和一箱煤油。三姑母搬入新居那天,母親命令我們姐妹和小弟弟大夥兒都換上漂亮的衣服送搬家。我認為送搬家也許得幫忙,不懂為什麼都換上漂亮衣裳。三姑母典的房子在婁門城牆邊,地方很偏僻。聽說原來的園主為建造那個花園慘淡經營,未及竣工,他已病危,勉強坐了轎子在園內遊覽一遍便歸天去了。花園確還像個花園。有亭台樓閣,有假山,有荷池,還有個湖心亭,有一座九曲橋。園內蒼鬆翠柏各有姿致,相形之下,才知道我們後園的樹木多麼平庸。我們回家後,母親才向我們講明道理。三姑母是個孤獨的人,脾氣又壞——她和管園產的經紀人已經吵過兩架,所以我們得給她裝裝場麵,讓人家知道她親人不少,而且也不是貧寒的。否則她在那種偏僻的地方會受欺,甚至受害。

三姑母搬出後,我們才知道她搬家也許還是“怪物”促成的。他介紹自己的一個親戚叫“黃少奶”為三姑母管理家務。三姑母早已買下一輛包車,又雇了一個車夫,一個女傭,再加有人管家,就可以自立門戶了。她竭力要拚湊一個像樣的家,還問我大伯母要了一個孫女兒。她很愛那個孩子,孩子也天真可愛,可是一經她精心教育,孩子變成了一個懂事的小養媳婦兒。不巧我嬸母偶到三姑母家去住了一夜,便向大伯母訴說三姑母家的情況,還說孩子瘦了。大伯母舍不得,忙把孩子討回去。

三姑母家的女傭總用不長,後來“黃少奶”也辭了她。我母親為她置備的煤油爐成了她的要緊用具。她沒有女傭,就坐了包車到我家來吃飯。那時候我大弟已經去世。她常在我們晚飯後乘涼的時候,忽然帶著車夫來吃晚飯。天熱,當時還沒有冷藏設備,廚房裏怕剩飯剩菜餿掉,盡量吃個精光。她來了,母親得設法法安排兩個人的飯食。時常特地為她留著晚飯,她又不來,東西都餿掉。她從不肯事先來個電話,仿佛故意搗亂。所以她來了,我和弟弟妹妹在後園躲在花木深處,黑地裏裝作不知道。大姐姐最識體,總是她敷衍三姑母,陪她說話。

她不會照顧自己,生了病就打電話叫我母親去看她。母親帶了大姐姐同去伺侯,還記得包半天的車,因為她那裏偏僻,車夫不肯等待,附近也叫不到車。一次母親勸她搬回來住,她病中也同意,可是等我母親作好種種準備去接她,她又變卦了。她是好動的,喜歡坐著包車隨意出去串門。我們家的大門雖然有六扇,日常隻開中間兩扇。她那輛包車特大,門裏走不進——隻差兩分,可是門不能擴大,車也不能削小。她要是回我們家來,她那輛車就沒處可放。

她有個相識的人善“灌米湯”,常請她吃飯,她很高興,不知道那人請飯不是白請的。他陸續向我三姑母借了好多錢,造了新房子,前麵還有個小小的花園。三姑母要他還錢的時候,他就推諉不還,有一次晚上三姑母到他家去討債,那人滅了電燈,放狗出來咬她。三姑母吃了虧,先還不肯對我父母親講,大概是自愧喝了“米湯”上當,後來忍不住才講出來的。

她在一個中學教英文和數學,同時好像在創辦一個中學叫“二樂”,我不大清楚。我假期回家,她就抓我替她改大疊的考卷;瞧我改得快,就說,“到底年輕人做事快”,每學期的考卷都叫我改。她嫌理發店髒,又抓我給她理發。父親常悄悄對我說:“你的好買賣來了。”三姑母知道父親袒護我,就越發不喜歡我,我也越發不喜歡她。

一九三五年夏天我結婚,三姑母來吃喜酒,穿了一身白夏布的衣裙和白皮鞋。賀客詫怪,以為她披麻戴孝來了。我倒認為她不過是一般所謂“怪僻”。一九二九年她初到東吳教課,做了那一套細夏布的衣裙,穿了還是很“帥”的。可是多少年過去了,她大概沒有添做過新衣。我母親為我大弟的病、大弟的死、接下父親又病,沒心思顧她。她從來不會打扮自己,也瞧不起女人打扮。

我記得那時候她已經在盤門城河邊買了一小塊地,找匠人蓋了幾間屋。不久她退掉典來的花園房子,搬入新居。我在國外,她的情況都是大姐姐後來告訴我的。日寇侵占蘇州,我父母帶了兩個姑母一同逃到香山暫住。香山淪陷前夕,我母親病危,兩個姑母往別處逃避,就和我父母分手了。我母親去世後,父親帶著我的姐姐妹妹逃回蘇州,兩個姑母過些時也回到蘇州,各回自己的家(二姑母已抱了一個不認識的孩子做孫女,自己買了房子)。三姑母住在盤門,四鄰是小戶人家,都深受敵軍的蹂躪,據那裏的傳聞,三姑母不止一次跑去見日本軍官,責備他縱容部下奸淫擄掠。軍官就勒令他部下的兵退還他們從三姑母四鄰搶到的財物。街坊上的婦女怕日本兵挨戶找“花姑娘”,都躲到三姑母家裏去。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兩個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麼話哄她出門,走到一座橋頂上,一個兵就向她開一槍,另一個就把她拋入河裏。他們發現三姑母還在遊泳,就連發幾槍,看見河水泛紅,才揚長而去。鄰近為她造房子的一個木工把水裏撈出來的遺體入殮。棺木太薄,不管用,家屬領屍的時候,已不能更換棺材,也沒有現成的特大棺材可以套在外麵,隻好趕緊在棺外加釘一層厚厚的木板。

一九三九年我母親安葬在靈岩山的繡穀公墓。二姑母也在那公墓為三姑母和她自己合買一塊墓地。三姑母和我母親是同日下葬的。我看見母親的棺材後麵跟著三姑母的奇模怪樣的棺材,那些木板是倉卒間合上的,來不及刨光,也不能上漆。那具棺材,好像象征了三姑母坎坷別扭的一輩子。

我母親曾說:“三伯伯其實是賢妻良母。”我父親隻說:“申官如果嫁了一個好丈夫,她是個賢妻良母。”我覺得父親下半句話沒說出來。她脫離蔣家的時候還很年輕,盡可以再嫁人。可是據我所見,她掙脫了封建家庭的桎梏,就不屑做什麼賢妻良母。她好像忘了自己是女人,對戀愛和結婚全不在念。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會,指望有所作為。她留美回國,做了女師大的校長,大約也自信能有所作為。可是她多年在國外埋頭苦讀,沒看見國內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當前的時勢,她也沒看清自己所處的地位。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罵她的人還不少,記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