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塵憶鴨群(上)陳白塵
陳白塵(1908—1994)江蘇淮陰人。著名劇作家。著有散文集《森林的炊煙》、《寂寞的童年》、《五十年集》等。
憶鴨群(上)
三年半幹校生活中,是誰和我相處最久而又感情最深?如果朋友們不見怪,我要回答:是鴨子。我在悼念侯金鏡同誌文章中曾經寫過我這群“朋友”,但意猶未盡;因為我和它們朝夕相處近兩年,每天即以十二小時計,則我們共同生活達四千小時以上。朋友中誰有如許時間伴我?即使是和我共同牧鴨的人也無從相比。因為他們都是臨時工,隨時輪換,唯我兩年如一日,可稱專業化的了。不過這句話不能引申,如果以此反證說,我把人比做“禽獸不如”,那是斷章取義。不過,在獸性大發作的年代裏,有些“人”,是遠不及我的鴨群和平溫良,而且頗富於“人”情的——它們從來沒罵過我。
據林、江之流說,人是要有“權”的,“有權便有一切。”我對鴨群如此鍾愛,是否也有個“權”字作怪,即因為它們很聽從我的“指揮棒”呢?這很難說。在一九七二年夏,有位同僚,即另一位“鴨倌”曾為我拍過一張照片。當時我雖然隻穿了短褲和汗背心,但一手插腰,一手撐著長達二丈的竹竿,威風凜凜,確有大將軍的雄姿——我確是可以指揮三百來隻鴨子的“司令官”嘛!(其所指揮的鴨數,不是比我們連長所指揮的人數高出數倍麼?)可惜膠卷過期,印得不好,不能製版,以作證明。但我對於《散文》編輯部一位美術編輯深加敬佩:他在我寫的悼念金鏡同誌文章的題頭旁邊畫的一幅小小插圖,確確乎和我那張照片極其相似。我想這位畫家大概在幹校裏一定也是我的同行,否則不能如此傳神的。話說回來,我對鴨群鍾愛之深,也確有它們聽指揮這一因素在內的。可是當個“司令官”,喜愛聽話的部下,似乎也是人情之常嘛!況且我有時也還聽從部下的“忠諫”,這就更屬難能可貴了!可惜當時我們的領導沒有發現我牧鴨的政績,否則以我為牧民之官,有何不可?
所謂納“忠諫”,除了我和侯金鏡同誌攔截鴨群失敗那次笑話以外,還有一次。那是歸牧時節,天已黃昏,理應讓鴨群回欄休息了。但接近鴨棚尚有半裏之遙時,發現必經之路的場地上“革命群眾”正在打場,必須繞道而行;否則我這群部下通過場地時,勢必要飽餐一頓穀子,那可能造成一次“反革命事件”的。於是我和另一位鴨倌采取緊急措施,趕起鴨群繞道而行,來個“曲線救國”。可是鴨群表示抗議,即對我倆大聲鼓噪,不肯繞道。於是我們揮舞指揮棒令其就範。但鴨群勇敢向前,決不回頭,而且徑向場地衝鋒。於是我們又隻好橫起兩根指揮棒加以攔截。和上次一樣,鴨群堅持真理,鼓噪如故。我倆以竹竿橫攔,企圖逐步進逼。這一下,鴨群的縱隊逐漸變成橫隊,而我們“竿”長莫及,鴨群企圖從左右兩翼突圍;我們分攔兩翼,而中間一路又被突破,我倆徹底失敗了!所幸場上人多,幫助驅趕,鴨群又歸心似箭,並不戀食,我倆受頓申斥了事。但此後對於諸如此類之事,對鴨群再不敢“橫加幹涉”了,因為真理確在它們一邊。而我們也確是犯了“路線”錯誤也。比如有一回,我們領著鴨群從公路走向放牧地,去時部下們都聽從指揮,循路曲折前進。但晚間歸來時,鴨群突然從一條我們從未走過的小路中穿插進去。當時我隊後押陣,小路很窄,無法令它們“向後轉”,而估計大方向也似乎不錯,便來個“尾巴主義”,跟著走。誰知它們竟領著我們走出一條捷徑來。雖然它們也從未走過這條路。人類自誇是萬物之靈,但與鴨子相比,就缺少辨別方向的指南針,而且我還不了解鴨子們何以有這辨別方向的能力。總之,在鴨群幾次“犯顏直諫”之後,我是相信它們在大方向上比我正確,我得服從真理嘛!可是在鴨群中我的威信並未降低,在一切正常狀態下,它們還是服從我的指揮棒。於是我就更鍾愛它們!
誰能說、誰能敢說鴨子不可愛呢?我要和他辯論!
最為人們所詬病的,無非是鴨子不會唱歌。比如人們恥笑歌唱的人便稱之為“公鴨嗓子”。但公鴨是少數,母鴨卻占鴨類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大多數,人類還允許有百分之五的不良分子,何況乎鴨?是不能以少數代表多數,即“以偏概全”也!至於母鴨,是否善於歌唱呢?這要看你是否善於欣賞了!我以為母鴨的歌唱,即是它的語言,是有其樸素之美的。當它滿足食欲之後,特別是又來一次酣暢的遊泳之後,振翅高鳴,是它的歡樂之歌;當它在吞食到美味而深感幸運時,邊吃邊作短促的低吟,是它的讚美之歌;當它求愛不遂,低聲婉囀,是它失戀的悲歌……總之,它的歌唱是樸質的感情表現,有啥唱啥,亦即說啥,而絕無“為藝術而藝術”的“藝術家”們矯揉做作之態。對此,我有過一次強烈的對比。某日,我的同伴他去了,隻有我一人在荒僻的沼澤邊上牧鴨。它們正吃得歡騰,我便躺在草坡上休息、吸煙。這時是四野無人,而且似乎是萬籟俱寂了,雖然風和日暖,卻不免有些孤獨寂寞之感。突然,高空之中飛來一隻雲雀,一邊翩翩飛舞,一邊引吭高歌。從藝術觀點來說,它那百囀的歌喉,忽高忽低,忽疾忽徐,時而高入雲霄,時而又低如絮語,真令聽者柔腸百轉,如醉如癡。但我卻聽得厭煩起來:它是自詡其歌喉的美妙呢?還是自鳴其自由幸福?不管是什麼,我總覺它討厭!這時,我的鴨群中有的高聲歡呼,說明它們獲得滿足了。我立刻回到現實中來,覺得這才是我愛的音樂!自然,後來我的朋友頗為恥笑我:說我連雲雀都不能欣賞,是因為我嫉妒它的自由。我沒有反駁他,他是位“革命群眾”嘛!
畫家對鴨子似乎也有偏見。自然,有些畫家也畫鴨子的,但是少數。齊白石老人畫的雛雞很可愛,但少見其畫雛鴨,更不用說成年的了。徐悲鴻先生一生愛馬,其所作駿馬如今奔馳在全世界,似乎也未見其畫鴨。吳作人兄愛上了熊貓和駱駝,其於禽類,也隻見他畫過雄鷹,不屑一顧此難於高飛的羽類。黃永玉同誌偏愛貓頭鷹,黃胄同誌愛上了毛驢,陳大羽則隻愛雄雞……畫鴨的也有,卻未見專家,而且隻見其在翎毛上下功夫,能傳鴨之神者少見!漫畫家和美術片畫家,倒是下顧到它的,但不是畫“醜小鴨”便是“唐老鴨”,就未見畫過“鴨美人。其實,鴨子也是美的,可惜我們畫家雖然也大都下放過農村,偏偏他們都未當過“鴨倌”!惜哉!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