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子難道不可愛麼?起碼是比雄雞可愛得多!雄雞不過是有那麼一撮高高翹起的尾羽,如果像我見過的那隻斷尾的公雞,我敢發誓,敝本家大羽兄是不會畫的;如果畫了,恐怕他要改名“無羽”或“禿羽”了。——失敬了!閑話少敘,言歸正傳。鴨子是可以入畫的,它們的確很美!且別說色彩,它們有花鴨,有白鴨,有灰鴨和黑鴨等等,即以我的部下那群最常見的所謂麻鴨子說,這些麻鴨的花紋,也是各各不同。正如每個人的麵孔沒有相同的一樣。至於姿態,也絕不僅僅在於它們集體遊泳時才美。當它們各自嬉水時,休息時,爭食時,吞青蛙時,彼此角鬥時,也都是可以入畫的。即以休息論吧,那真是千姿百態,都可入畫:有的為愛惜羽毛,扭轉其靈活的長頸,遍身剔刷;有的扇動雙翼,抖動全身以振落水滴;有的伏地休息,縮作一團,如果怕感冒,還可以將口鼻插入翼下取暖;有的佇立凝望,縮其一足,也如金雞獨立一般,以資休息;有的放聲歌唱,以示愉快;有的故意撩撥友朋或互相挨擦,或互相扭頸以示親熱。當然,有時發生什麼爭執,也會“武鬥”的,但不過互相以前胸相抵,並不動手動腳,誰力弱,便退讓示敗而去,勝者並不窮追,更不用說什麼“踏上一隻腳”的動作了。這比鬥雞那樣必須喙破對方雞冠那種流血鬥爭,確實文明得多了。至於吞食青蛙的姿態也很神奇:它捕獲到這種美味以後,決不鬆口,它利用其兩片長喙,好像雜技團裏表演頂壇者一樣,絕不利用手足,隻用長喙將之向上拋擲,必使青蛙的頭部向下,以對準它的長嘴了,這樣才有吞食的可能。否則,青蛙便可乘機一躍,逃脫厄運。但咬住青蛙頭部,並不等於可以果腹了,它還要再伸直長頸,向上躍動,讓蛙身逐步逐步接近其咽喉。待青蛙前足和身軀達到喉部時,是大功垂成,鴨子便可稍事喘息了。這時隻見青蛙的兩隻後腳掛在它扁嘴兩邊,恍如兩撇大胡子,其勝利者得意之狀,是可以向同伴驕傲的了!最後,再一次伸足長頸,向上一顛,那位身軀比鴨頸還粗二三倍的青蛙,便神奇地進入鴨子的食道而入胃部。最後,它便凱旋將軍似的,一一,揚長而去。
但有一個遺憾之處:即咬住青蛙的如果是隻母鴨,則每每會被公鴨所奪;在體力上母鴨總和女人一樣,是較弱的;這一勝利果實便被劫奪了!這確是我們鴨群最大缺點,我也不能為賢者諱的。我雖然不愛公雞,但公雞在男女問題上則優於我的公鴨:公雞不僅不奪母雞之食,而且每每在獲得美食時,咕咕地喚其“愛人”來享受所獲,而自己則另尋食源。這確是它的美德。
可我畢竟隻愛鴨群。它們堅持真理而又溫良和平。在正常情況之下,是喚之即來,揮之即去,極守紀律。有一次,我和同伴吳鬆亭同誌為它們覓得一個好牧場,是荒湖野灘,頗富食源。但這湖麵不小,周圍也有五六裏路,而湖邊蘆葦叢生,人進不去。而且連跳起身來也隻能見到水麵的一角。我們放它們進去飽餐,自己也很高興。但是夕陽西下了,它們還在湖裏留連忘返,我們可焦急了!指揮棒在此時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我們隻能動之以情,來個“懷柔”政策,即高聲呼喚:“呷,呷,呷……”我們堅信,自己的聲音異常柔美,不亞於慈母之喚嬌兒。但是鴨群隻報以回答,也“呷,呷,呷……”並不見一隻鴨影鑽出蘆葦來。我們焦急但又堅信,鴨群是會回來的,隻要我們堅持呼喚。一分鍾過去了,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鴨群雖然也有回報,終不見出來。而夕陽已經沉沒了,我們的呼喚也自覺有些淒涼。突然,一隻鴨子從蘆葦叢中探頭而出,並且高聲大叫:“呷!呷!呷!”然後,鴨群便陸續返航,也都大聲叫喚,我們仿佛懂得它們的語言,有的似在說:“媽媽,我們回來了!”有的則似說:“今兒吃得真飽呀!”我們點點數,異常興奮,便慢悠悠地隨著鴨群回去了,因為它們是全師而還,不曾失落一隻!
還有一次,即在賈家灣房東家作客那天,當我替回賈老大以後,吳鬆亭同誌不久也回來了。這次雖然走了很長的路,但找到個頗為遼闊的沼澤地——一個良好的牧鴨之後,都很高興,便讓鴨群盡興地吃。誰料這沼澤地塊塊相連,一直延伸下去,足有二三裏的直徑。當我們悠悠然吸了幾支煙,再抬頭找尋鴨群,它們已經將近彼岸了。而在彼岸,隱隱約約見有人影晃動,如果其中有一位鴨倌,或者誰有一根長竹竿,便可能將鴨群全部俘虜以去,這是如何危險之事!可這沼澤地人是無法通過的,連水牛都可陷身而死,我們即使願意獻身,也無濟於事——不能到達彼岸。倘要繞道前去呢,起碼得有船,從湖上過去,或者竟繞湖而行,那非走二三十裏路不可!奈何呢?還是老辦法,兩人齊聲而且拉長了聲音“呷,呷,呷”地呼喚,說它是哀嚎吧,也不為過。所幸這次無蘆葦遮目,遠遠地還可以見到一片麻醬色小動物在蠕動。它們似乎還在集體行動,並未分散;再則,這群蠕動的小動物似乎離彼岸也愈來愈遠,似乎聽到我們的呼喚了。但它們是“且戰且走”,即一邊還在獵取美食,戀戀不舍也。大約足有半小時之久,我們才看清楚它們確實是應聲而返了。再過一刻鍾,這群可愛而淘氣的小家夥從我們麵前列隊而還。按照慣例,點了點,還是全數,未失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