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太嫩有時並不好。中國餐館用蘇打粉把牛肉弄得太嫩,吃時牙齒失掉有慣了的抗拒,以為肉是假的。牛肉隻要燒得好,並不老,有咬嚼才有滋味。除非牙齒壞了,正常的人要有那點韌性。狗要啃骨頭練牙,齧齒類的動物更少不了咬木頭之類的東西練牙。人也要練的。西方人牛排吃得多,長得太肥,壞心髒、血壓,牙可練好了。少年人吃蘋裏也練牙。老年人牙壞了,蘋果要等熟透才能吃,這是很差勁的。
在各種觸覺中,還有一種,就是沙。我們喜歡吃豆沙、豆泥、馬鈴薯泥、棗泥,除了滋味,也愛那沙的觸覺。八寶飯碗底下常有棗子、青豆、紅豆的泥,在吃了黏的糯米之後,再吃沙的東西,另有趣味。廣東人的蓮蓉,就是這種美品(欺騙人的商家攙些蕃薯泥進去,為顧客所恨,不過這也是泥呢。)。
另一種觸覺是凍了給人的。魚肉凍、果汁凍,本來都可以熱成湯來喝,人卻要費心事把它結成凍子,一口一口咬了來品嚐,好像滋味更好。不是的,滋味一樣,感覺不同。凍了軟軟的,也有些咬嚼,並不難咬,給牙的工作不多,而給舌頭、上顎的觸覺卻很特別,是另外一種。按蘇州有句話“軟硬勁”,就是咬凍子時用的那一種了。有一種凍了的羊肉,切成薄片,全靠連凍子在一起吃,不但羊肉湯在裏麵,兩種觸覺也是有趣的。
這就說到觸覺配合的大學問上了。名廚做出一席菜來,不但色、香、味有變化,連觸覺都要用心。盡上些脆的菜,乳豬後接著是燒鴨,再來蔥油餅,然後是脆皮雞、炸鱔魚絲……是誰也吃不消的。燒鴨還可以容忍,蔥油餅拿上來恐怕就要有人按捺不住了。脆皮雞是炸藥,全桌的人看見了都要光火。斷沒有一個掌廚的會這樣沒有頭腦,除非存心作弄人。中國酒席連冷熱都顧到,通常先來四冷盤,然後上四熱炒,再上大菜,最後來甜食。四冷盆之中鬆花糖心皮蛋給人的觸覺是軟滑,配以炸酥了的薰魚,還有韌性高的牛腱或肴蹄,不太韌也要咬嚼的醉雞、蝦仁等等。沒有兩樣是同一組織的。如果席上有乳豬,多數沒有烤鴨,有了烤鴨,最好不用脆皮雞。有了別的炸的,鱔魚就吃炒的。山東人知道豬肚和雞肫一白一紅,炒出來都脆,所以取名雙脆,這幾乎純粹是就觸覺起的菜名。有了這樣菜就不能再吃別的脆的菜了,不管是哪種脆。山東甜菜裏有拔絲香蕉,拆穿西洋鏡,毫無道理,因為香蕉已經很甜,不用再加糖了。可是山東人真聰明,他們把香蕉在糖汁裏一炸,再放進冷水裏一凍,糖汁全脆了;吃的人首先有的是脆的觸覺,接著咬到香蕉是鬆軟,兩種感覺一配合,就成了異樣的美品了。內子梅醴做蛋糕,另加胡桃仁和切碎的菠蘿,這樣吃起來就不單調,一味是鬆了。人愛有變化,天地萬物有變化;不必費心,聽任自然,自然事事有變化,生活不會沉悶單調。
粵菜講究鑊氣,本指燒好就吃,恐怕和吃的人的觸覺有關,如上麵提到的鍋貼、意大利肉餅。按此地的意大利肉餅店也讓人買回家吃,這是我所不取的。拿回家鑊氣全散,餅的四邊會不脆了。自助餐不甚可吃,就是這種餐顧不了鑊氣。
我寫此文無非把食的觸覺標榜出來,並沒有新的發見。我建議科學家發明測韌儀,或者別的儀器,如測脆器,精密度要用三位小數,供烹調專家參考。或者有專家出來,從哲學或心理學的立場來研究人在吃的方麵,需要有什麼樣的觸覺才能滿足,供社會學家做研究。果真如此,則拙文拋磚引玉,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