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紫藤蘿瀑布宗璞(1 / 3)

宗璞紫藤蘿瀑布宗璞

宗璞(1928—)原名馮仲璞,河南人。一九五一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係。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著有《鳳廬童話》、《三生石》多種,並有少量譯作。

紫藤蘿瀑布

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從未見過開得這樣盛的藤蘿,隻見一片輝煌的淡紫色,像一條瀑布,從空中垂下,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隻是深深淺淺的紫,仿佛在流動,在歡笑,在不停地生長。紫色的大條幅上,泛著點點銀光,就像迸濺的水花。仔細看時,才知那是每朵紫花中的最淺淡的部分,在和陽光互相挑逗。

這裏春紅已謝,沒有賞花的人群,也沒有蜂圍蝶陣。有的就是這一樹閃光的、盛開的藤蘿。花朵兒一串挨著一串,一朵接著一朵,彼此推著擠著,好不活潑熱鬧!

“我在開花!”它們在笑。

“我在開花!”它們嚷嚷。

每一穗花都是上麵的盛開、下麵的待放。顏色便上淺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澱下來了,沉澱在最嫩最小的花苞裏。每一朵盛開的花像是一個張滿了的小小的帆,帆下帶著尖底的艙,船艙鼓鼓的,又像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綻開似的。那裏裝的是什麼仙露瓊漿?我湊上去,想摘一朵。

但是我沒有摘。我沒有摘花的習慣。我隻是佇立凝望,覺得這一條紫藤蘿瀑布不隻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緩緩流過。流著流著,它帶走了這些時一直壓在我心上的關於生死的疑惑,關於疾病的痛楚。我浸在這繁密的花朵的光輝中,別的一切暫時都不存在,有的隻是精神的寧靜和生的喜悅。

這裏除了光彩,還有淡淡的芳香,香氣似乎也是淺紫色的,夢幻一般輕輕地籠罩著我。忽然記起十多年前家門外也曾有過一大株紫藤蘿,它依傍一株枯槐爬得很高,但花朵從來都稀落,東一穗西一串伶仃地掛在樹梢,好像在察顏觀色,試探什麼。後來索性連那稀零的花串也沒有了。園中別的紫藤花架也都拆掉,改種了果樹。那時的說法是,花和生活腐化有什麼必然關係。我曾遺憾地想:這裏再看不見藤蘿花了。

過了這麼多年,藤蘿又開花了,而且開得這樣盛,這樣密,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壯的盤虯臥龍般的枝幹,不斷地流著,流著,流向人的心底。

花和人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我撫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艙,那裏滿裝生命的酒釀,它張滿了帆,在這閃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萬花中的一朵,也正是由每一個一朵,組成了萬花燦爛的流動的瀑布。

在這淺紫色的光輝和淺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覺加快了腳步。

宗璞三鬆堂斷憶三鬆堂斷憶

轉眼間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快一年了。

去年這時,也是玉簪花開得滿院雪白,我還計劃在向陽的草地上鋪出一小塊磚地,以便把輪椅推上去,讓父親在濃重的樹蔭中得一小片陽光。因為父親身體漸弱,忙於延醫取藥,竟沒有來得及建設。九月底,父親進了醫院,我在整天奔忙之餘,還不時望一望那片草地,總不能想像老人再不能回來,回來享受我為他安排的一切。

哲學界人士和親友們都認為父親的一生總算圓滿,學術成就和他從事的教育事業使他中年便享盛名,晚年又見到了時代的變化,生活上有女兒侍奉,諸事不用操心,能在哲學的清純世界中自得其樂。而且,他的重要著作《中國哲學史新編》,八十歲才開始寫,許多人擔心他寫不完,他居然寫完了。他是拚著性命支撐著,他一定要寫完這部書。

在父親的最後幾年裏,經常住醫院,八九年下半年起更為頻繁。一次是十一月十一日午夜,父親突然發作心絞痛,外子蔡仲德和兩個年輕人一起,好不容易將他抬上救護車。他躺在擔架上,我坐在旁邊,數著脈搏。夜很靜,車子一路尖叫著駛向醫院。好在他的醫療待遇很好,每次住院都很順利。一切安排妥當後,他的精神好了許多,我俯身為他掖好被角,正要離開時,他疲倦地用力說:“小女,你太累了!”“小女”這乳名幾十年不曾有人叫了。“我不累”,我說,勉強忍住了眼淚。說不累是假的,然而比起擔心和不安,勞累又算得了什麼呢。

過了幾天,父親又一次不負我們的勞累和擔心,平安回家了。我們笑說:“又是一次驚險鏡頭。”十二月初,他在家中度過九十四壽辰。也是他最後的壽辰。這一天,民盟中央的幾位負責人丁石孫等先生前來看望,老人很高興,談起一些文藝雜感,還說,若能彙集成書,可題名為“餘生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