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紫藤蘿瀑布宗璞(2 / 3)

這餘生太短促了。中國文化書院為他籌辦了慶祝九十五壽辰的“馮友蘭哲學思想國際研討會”,他沒有來得及參加,但他知道了大家的關心。

九零年初,父親因眼前有幻象,又住醫院。他常常喜歡自己背誦詩詞,每住醫院,總要反複吟哦《古詩十九首》。有記不清的字,便要我們查對。“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他在詩詞的意境中似乎覺得十分安寧。一次醫生來檢查後,他忽然對我說:“莊子說過,生為附贅懸疣,死為決疣潰癰。孔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張橫渠又說,生吾順事,沒吾寧也。我現在是事情沒有做完,所以還要治病。等書寫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我隻能說:“那不行,哪有生病不治的呢!”父親微笑不語。我走出病房,便落下淚來。坐在車上,更是淚如泉湧。一種沒有人能分擔的孤單沉重地壓迫著我。我知道,分別是不可避免的。

我們希望他快點寫完《新編》,可又怕他寫完。在住醫院的間隙中,他終於完成了這部書。親友們都提醒他還有本《餘生劄記》呢。其實老人那時不隻有文藝雜感,又還有新的思想,他的生命是和思想和哲學連在一起的。隻是來不及了。他沒有力氣再支撐了。

人們常問父親有什麼遺言。他在最後幾天有時念及遠在異國的兒子鍾遼和唯一的孫兒馮岱。他用力氣說出的最後的關於哲學的話是:“中國哲學將來要大放光彩!”他是這樣愛中國、這樣愛哲學。當時有李澤厚和陳來在側,我覺得這句話應該用大字寫出來。

然後,終於到了十一月二十六日那淒冷的夜晚,父親那永遠在思索的頭腦進入了永恒的休息。

作為父親的女兒,而且是數十年都在他身邊的女兒,在他晚年又身兼幾大職務,秘書、管家兼門房,醫生、護士帶跑堂,照說對他應該有深入的了解,但是我無哲學頭腦,隻能從生活中窺其精神於萬一。根據父親的說法,哲學是對人類精神的反思,他自己就總是在思索,在考慮問題。因為過於專注,難免有些呆氣。他晚年耳目失其聰明,自己形容自己是“呆若木雞”。其實這些呆氣早已有之。抗戰初期,幾位清華教授從長沙往昆明,途徑鎮南關,父親手臂觸城牆而骨折。金嶽霖先生一次對我幽默地提起此事,他說:“當時司機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過城門了。別人都很快照辦,隻有你父親聽了這話,便考慮為什麼不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區別是什麼,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是什麼。還沒考慮完,已經骨折了。”這是形容父親愛思索。他那時正是因為在思索,根本就沒有聽見司機的話。

他的生命就是不斷地思索,不論遇到什麼挫折,遭受多少批判,他仍頑強地思考,不放棄思考。不能創造體係,就自我批判,自我批判也是一種思考。而且在思考中總會冒出新的想法來。他自我改造的願望是真誠的,沒有經曆過二十世紀中葉的變遷和六七十年代的各種政治運動的人,是很難理解這種自我改造的願望的。首先,一聲“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促使了多少有智慧的人邁上走向煉獄的曆程。其次,知識分子前冠以資產階級,位置固定了,任務便是改造,又怎知自是之為是,自非之為非?第三,各種知識分子的處境也不盡相同,有居廟堂而一切看得較為明白,有處林下而隻能憑報紙和傳達,也隻能信報紙和傳達。其感受是不相同的。

幸虧有了新時期,人們知道還是自己的頭腦最可信。父親明確采取了不依傍他人,“修辭立其誠”的態度。我以為,這個誠字並不能與“偽”相對。需要提出“誠”,需要提倡說真話,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大悲哀。

我想曆史會對每一個人作出公允的不帶任何偏見的評價。曆史不會忘記有些微貢獻的每一個人,而評價每一個人時,也不要忘記曆史。

父親一生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頭腦都讓哲學占據了,沒有空隙再來考慮諸般瑣事。而且他總是為別人著想,盡量減少麻煩。一個人到九十五歲,沒有一點怪癖,實在是奇跡。父親曾說,他一生得力於三個女子:一位是他的母親、我的祖母吳清芝太夫人,一位是我的母親任載坤先生,還有一個便是我。一九八二年,我隨父親訪美,在機場上父親作了一首打油詩:“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雲天萬裏飛。”確實得有人料理俗務,才能有純粹的精神世界。近幾年,每逢我的生日,父親總要為我撰壽聯。九零年夏,他寫最後一聯,聯雲:“魯殿靈光,賴家有守護神,豈獨文采傳三世;文壇秀氣,知手持生花筆,莫讓新篇代雙城。”父親對女兒總是看得過高。“雙城”指的是我的長篇小說,第一卷《南渡記》出版後,因為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便停頓了。我必須以《新編》為先,這是應該的,也是值得的。當然,我持家的能力很差,料理飲食尤其不能和母親相比,有的朋友都驚訝我家飯食的粗糙。而父親從沒有挑剔,從沒有不悅,總是興致勃勃地進餐,無論做了什麼,好吃不好吃,似乎都滋味無窮。這一方麵因為他得天獨厚,一直胃口好,常自嘲“還有當飯桶的資格”;另一方麵,我完全能夠體會,他是以為能做出飯來已經很不容易,再挑剔好壞,豈不讓管飯的人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