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紫藤蘿瀑布宗璞(3 / 3)

父親自奉儉,但不乏生活情趣。他並不永遠是道貌岸然,也有豪情奔放、瀟灑閑逸的時候,不過機會較少罷了。一九二六年父親三十一歲時,曾和楊振聲、鄧以蟄兩先生,還有一位翻譯李白詩的日本學者一起豪飲,四個人一晚喝去十二斤花雕。六十年代初,我因病常住家中,每於傍晚隨父母到頤和園包坐大船,一元錢一小時,正好覽盡落日的綺輝。一位當時的大學生若幹年後告訴我說,那時他常常看見我們的船在彩霞中飄動,覺得真如神仙中人。我覺得父親是有些仙氣的,這仙氣在於他一切看得很開。在他的心目中,人是與天地等同的。“人與天地參”,我不隻一次聽他講解這句話。《三字經》說得淺顯,“三才者,天地人”。既與天地同,還屑於去鑽營什麼!那些年,一些稍有辦法的人都能把子女調回北京,而他,卻隻能讓他最鍾愛的幼子鍾越長期留在醫療落後的黃土高原。一九八二年,鍾越終於為祖國航空事業流盡了汗和血,獻出了他的青春和生命。

父親的呆氣裏有儒家的偉大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強不息到“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地步;父親的仙氣裏又有道家的豁達灑脫。秉此二氣,他穿越了在苦難中奮鬥的中國的二十世紀。他的一生便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一個篇章。

據河南家鄉的親友說,一九四五年初祖母去世,父親與叔父一同回老家奔喪,縣長來拜望,告辭時父親不送,而對一些身為老百姓的舊親友,則一直送到大門,鄉裏傳為美談。從這裏我想起和讀者的關係。父親很重視讀者的來信,許多年常常回信。星期日上午的活動常常是寫信。和山西一位農民讀者本恒茂老人就保持了長期的通信,每索書必應之。後來我曾代他回覆一些讀者來信,尤其是對年輕人,我認為最該關心,也許幾句話便能幫助發掘了不起的才能。但後來我們實在沒有能力做了,隻好聽之任之。把人家的千言信萬言書束之高閣,起初還感覺不安,時間一久,則連不安也沒有了。

時間會撫慰一切,但是去年初冬深夜的景象總是曆曆如在目前。我想它是會伴隨我進入墳墓的了。當晚,我們為父親穿換衣服時,他的身體還那樣柔軟,就像平時那樣配合。他好像隨時會睜開眼睛說一聲“中國哲學將來會大放光彩”。我等了片刻,似乎聽到一聲歎息。

不得不離開病房了。我們圍跪在床前,忍不住痛哭失聲!仲扶著我,可我覺得這樣沉重的孤單!在這茫茫世界中,再無人需我侍奉,再無人叫我的乳名了。這麼多年,每天清晨最先聽到的,是從父親臥房傳來的咳嗽,每晚睡前必到他床前說幾句話。我怎樣能從多年的習慣中走得出來。

然而日子居然過去快一年了。隻好對自己說,至少有一件事稍可安慰。父親去時不知道我已抱病。他沒有特別的牽掛,去得安心。

文章將盡,玉簪花也謝盡了。鄰院中還有通紅的串紅和美人蕉,記得我曾說串紅像是鞭炮,似乎馬上會劈劈啪啪響起來。而生活裏又有多少事值得它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