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盼望我帶他出去看看他認為神秘不可測的“家外世界”。他除叫爸爸媽媽外,最先會講的兩個字是“好”和“是”,每逢我帶他出門,在車上坐定了,我故意問他,帶你出去玩好不好,他就說:“好!”還點點頭;我又好像有條件似地再問他:“你是不是我的兒子?”他又連忙點頭說:“是”(讀如係)。鄰居逗他,以帶他出去玩為條件,問同樣的話,他也說是,不幸被媽媽聽到了,輕輕給了他一記耳光。他看我每天早上出去,媽媽告訴他我不是去玩,而是辦公,他當然不懂辦公什麼意思,卻大膽用上這兩個字,每逢我清晨出門,他會在小床上爬起來,向我“致意”說:“爸爸你棄(去)辦公呀?”這是他所說的第一個完整的句子。有一次,我下班回家,他迎上來說:“媽媽帶哥哥拔牙去了。”臉上有幸免於難的得色,後來一想恍然大悟,一定是媽媽為“預防”他吵著要一塊出去,兩個孩子不好帶,就編這套話嚇阻他(孩子都是怕拔牙的),我想清楚了就把他抱起來,輕輕在他耳邊說:“傻兒子,爸爸帶你出去玩。”
“強”是他媽媽取的名字,擔心他生下來那麼小,身子弱,其實他除了一直到大還是身子小一號之外,其他什麼地方都好強好勝。剛會站還不會走,就反手抓住擱電話的板子淩空蕩秋千玩。剛會走不久,我清晨醒來,就看見他穿著一件虎紋小衫子在劃虎跳,跳來跳去,我就把他抱起來說:“你剛會走,怎麼能這樣跳呢!”心裏想,他大概是哪吒轉世。在他進幼稚園之前,我發現他頗有機變,有時他偶然會無意地接觸自己身上的小花朵,他媽媽看見了就重重地打他的小手背,有一次他又無意中犯了,媽媽正待打他,他連忙分辯說:“不要打,我把它放放好都不可以?”送他進學校,就像把天竺鼠放在轉輪上,他會不停地跑。他的功課從不需大人督責。在國小時,他總是考第一名,轉學到一所明星私小,他就隻能坐四望三。我有一次想激勵他,說如果期考他在前三名,就給他某種獎品,他想了想就問女生算不算,我問為什麼,他說不算女生他就可以拿第一名,後來我查成績表,才知道原來壓住在他頭上的都是女生。所以,這段時間他非常討厭女生這種“智力比他強的動物”,到初二後才慢慢發現這種“動物”可愛,因為他居然稱讚某某女生長得好看了。
強兒說話很婉轉。有一天他在讀初一時問我什麼是巡洋艦,我隻好以我有限的對海軍的知識解釋了一番,他又問,我們台灣要買一艘巡洋艦是不是很貴?我說當然很貴。他又問那麼巡洋艦的模型就是當玩具的那種模型呢?我說那又不同了。他說,同學說有一個地方賣這種模型,爸爸有沒有興趣去看看?又有一次,他和我談熱門音樂,最後畫龍點睛是要我買電吉他。一直到大,他和我辦交涉,多半采這類迂回方式。他申請留學機會,有一天他突然問我MIT在美國的地位如何?我說那是全世界最好的三所大學之一,他說他可以拿到美國南方一所大學的獎學金,表姊夫是那裏的教授兼電腦中心主任,答應照顧他,家裏除旅費外,不要花錢,一方麵MIT也來了入學許可,但要先繳一年的學雜膳宿費,大約二十七萬元台幣,請我決定他應該讀哪一家,和媽媽商量好,過兩天再把決定通知他。這時我因病“失業”正休養中,而這個錢正好是我當時的全部積蓄,但我毫不遲疑地說:“不必等兩天,我現在就答複你,到MIT!”他說那不好,爸爸將來靠什麼。我拿出身上的佩筆說:“不要緊,病好了,爸爸總能養活自己。”
四
燁兒一肚子聰明,就是厭煩讀書,媽媽督著他念,一會兒就眼皮發酸,要打瞌睡了。看他那模樣,就想起齊白石的課兒圖,一燈如豆,孩子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他媽媽從他進小學一直急到他進大學,到處求名師來替他補習,他好歹總考七十來分。他媽媽說他出生時大夫把他前腦夾壞了。我不大相信,因為其他方麵,他表現得並不壞。很小的時候,親友們都說他心慈,我發現他孝悌兩個字倒是天性。有一次,他讀小學高年級時,我回家不見別人,隻見他端端正正地跪在客廳裏,我問是怎麼回事,他說媽媽氣他書背不出來,罰跪一小時。我問:媽媽呢?他說,媽媽帶弟弟出去了。無人在場時,他能如此“孝順”是很不容易的。他雖然覺得弟弟出世分潤了他所享受的關愛,有時也會天真地對強兒說,若是你不來,我多好,頗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意味,但兄弟倆感情還是很好的。在他們讀幼稚園時我偶爾聽到以下一段對話:
“媽媽要趕我出去,不要我,這次是真的。”強兒說。
“那你吃什麼呢?”燁兒問。
“我到別家去要飯吃。”
“那不好,你從後門溜進廚房,我留飯給你吃。”
“那也不好,給媽媽看見了要罵你的。”
“那我也去,我們一塊討飯,討來的飯你先吃。”
“那為什麼?”
“因為你是弟弟呀。”我聽得心酸酸的,連忙進去解釋,媽媽不過是嚇唬你們的,那是因為你們不乖。到強兒進小學,媽媽再說趕他出去就不靈了,他一點也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回答:“老師說,媽媽有撫養我們的義務呢。”
他們初進小學,我在美國,比在歐洲時更想他們,常拿相片出來端詳,一些教授的太太們都說強兒是小妖怪(littledevil)。他們奉母命各寫了一封信給我,有人寫信對你稱“兒”,別有一番滋味,字雖然歪歪斜斜,也夠你欣賞半天的,就像年輕時你所喜歡的女孩子,寫信給你,隻有喜悅的份兒,不會計較文詞是否通順,字跡是否工整的。
兄弟倆生活如此親密,就產生一些共同的術語。小時候吃魚肝油,采滴入的方式,一個吃,另一個就在旁邊數,每次要滴八下,魚肝油很腥,他們肯吃隻由於母命難違,但總想少吃一點,兄弟倆就串通作弊,跳著數:“一、三、四、五、七、八。”媽媽發現了,也隻好一笑置之。後來在他們的辭彙裏,一、三、四就代表少數,五、七、八就代表多數。譬如說,我袋子裏的錢隻有一、三、四,街上有五、七、八的車子等等。有些辭彙很粗,譬如強兒問燁兒,你期考的分數有沒有九十分(這在強兒如探囊取物,在燁兒則難如登天),燁兒就歎口氣說:“老狗屁!”這包含兩層意思,一還是老樣子,二是離九十還差得遠呢!尤其第二層意思為我們所深切了解,媽媽有時也偶爾用這個詞彙。有一次,臨時請一位貴客在家便飯(在他們讀小學低年級時),我叫他們去看看廚房還有多久可以開飯,過一會兒,他們回到客廳,同時大叫:“老狗屁喲!”弄得我不知如何解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