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們大約十五歲以後,我發現他們都頗有組織能力,燁兒靠他的誠懇和服務,強兒則靠機智和立威。燁兒從小到大熱心助人,他有個同學因一時糊塗犯罪被判六個月徒刑,在他出獄後,燁兒不但不歧視他,反而想盡方法替他找工作,現在這個人已經是收入很不錯的築路工程師了。他像這樣援引了好幾位同學,在他們的家長麵前,燁兒受到“要人”式的款待。他媽媽在燁兒進大學時,自寬自慰地說:“這孩子功課雖平庸,但會獻殷勤,儀表也不錯,是個做總務的材料。”譬如有人結婚,他做總招待,一定勝任愉快。我想能做總務也好,總務也是人幹的,誰知等他要就業時,卻要從商,挾了一個○○七做外務員。他媽媽說他一輩子過舒服自在的日子,服兵役抽簽都會抽到台北的美軍顧問團,上級還派他管理福利餐廳(本想服兵役時把他整好的)。我怕他做外務員工作無定時,生活更懶散下去,學土木的去幹這行也太可惜,趕緊托朋友把他薦給一家承造高速公路的公司。他從第一天上工起,就上了“緊板子”,每天在烈日下工作十小時,後來公司派他到沙國,更忙更苦。他寫信回來說,下工回來隻有禱告的份兒(他還不是基督徒),隻求第二天工作順利,他說他可能已經是土木界最年輕的總管工程師了,他不能為年輕人丟臉。他媽媽說他以前二十幾年該吃的苦都擠在一塊兒吃了。我想他能苦出這點頭,一方麵是靠技術,一方麵是靠他人緣好,天性厚。他說他回國度假,阿拉伯人排起隊來送他,一個個和他行擁吻禮,這情形是以前少見的。我很高興他回來度假,一則家裏顯得熱鬧些,二則可以分散媽媽管束的注意力,他媽媽還是在盯著“教導”這個總管工程師,“走路不要彎腰!”“不許走八字腳!”“不要用手巾擦嘴擦眼睛,飯館裏的不幹淨!”等等。三則父以子“貴”,吃到他媽媽做的豬蹄膀和獅子頭(從那裏回國的人都是終年不知豬味的)。我問他用什麼方法帶阿拉伯的領班和工人(包括南也門的人),他說用加班費,他看什麼人工作努力,成績好,就自動給他算兩個小時加班。真加班兩小時的算四小時,他媽媽就問這樣豈不增加公司的支出?他說表麵上增加開支,實際工作進度超前,結果等於節省了開支。我就笑著說,這是最新的經濟學,你從前學的那一套已經過時了。
五
燁兒和強兒都有領導欲。初中時,他們合流在一起,這時,是弟弟領著哥哥走,到高中這個階段,就各有各的“幹部”。強兒進了一家著名的公立中學,不久就打出“天下”,遐邇知名,一會兒聽說他把一個高個子的昂首闊步的僑生“撂”倒了,一會兒又聽說他把一個“不服”的人帶到植物園,揍得他跪地求饒。朋友寬慰我說,孩子有點“狠”勁也好,太“善”了被人欺,但我總覺得過分,勸他又不聽,他媽媽急得睡不著。有一次同學被校外的一群太保欺負,他領導“抗戰”,坐在計程車裏督陣,警伯來了,別人都一轟而散,也顧不得招呼他,他又是近視眼,要等警伯走到麵前,才能看清楚是什麼人(我不知道這樣如何能督陣),結果捉將官裏去,關了一夜。我把他領出來,路上一言不發,到家後隻說:“該收收心了,考不取大學是你一輩子的事。”他一聲不響,到晚上把床拆掉了,媽媽問他幹什麼,他說這樣就不能安睡,可以多有時間溫習功課,很有勾踐臥薪的遺意。從第二天起,他真的一回家就關起門準備功課,關照回絕一切電話和“訪客”,在牆壁上貼紙寫了八個大字“汝之成敗在此一舉”。我說:“這個汝字用得傳神,孩子,好自為之。”聯考放榜,果然考上第一誌願,他媽媽尤其高興,因為這個誌願是她填的,而且校址不在台北,免得都市的繁華汙染了他。媽媽總說他既沒有我的音樂細胞(唱起歌來時不搭調),又沒有我的文學細胞,其實不然,他在畢業紀念刊上,居然寫了一首現代派的詩,我記得的句子是:
抖落一身的夢,
灑在照過我三年的
校園的池水裏
誰說沒有文學細胞,隻是這些細胞不大活動就是了。
這時都已經到了認真結交異性的時候,我總想在他們選擇對像的標準上稍盡“輔導”之責。有一次在飯桌上,我發表談話說:“你們將來能娶到像媽媽那樣的太太就很幸福了。”但反應很冷淡。我怕媽媽臉上掛不住,就故意追問一句:“你們覺得怎麼樣?”希望他們說些附和的話,兄弟倆麵麵相覷,燁兒代表發言:“假如我們要像爸爸這樣討媽媽喜歡,當然就會讚成爸爸這句話囉!”我竟然忘記他們小時候和其他鎮江媽媽生的五個男孩跪地賭咒,長大誓不娶鎮江小姐為妻的事了。其實,燁兒的“大勢”已定,強兒尚在空中飄蕩,放假回家,女孩來的電話不絕,不是他特別“俏”,而是由於同等教育的適婚年齡男女比例變更,從前是女少男多,現在是女多男少。我怕他迷失,和他單獨談話說:“你如果娶到一位有教養的本省小姐,那你就有福了。”他聽了一聲不響,過兩個月,把一位C大讀西語係的本省小姐帶回家來見我了,寬寬的前額,亮晶晶的眸子,很像電視演員藍琪,臉的下半部又有點像江青(不是大陸上那個,而是指演過“七仙女”的那個)。強兒說她智商比他自己高,這一點我倒相信,因為強兒一些生活上的壞習慣,我們管不好的,她都管好了。她還籠絡了遠在新竹的強兒的親近同學,每逢強兒和別的女同學或助教過往密切一點,就會受到警告:“不要做對不起玟如的事。”(名字的第一個字讀如“文”,很容易錯成玫瑰的玫字,不是我仔細校對,結婚帖子就會印錯了。)他們的“大勢”粗定,我們為方便玟如客居異地就學(她原籍嘉義),就招待她在客房裏睡。有一次,大概她公布一些“規定”,強兒不肯接受,就大聲抗辯,出言“不遜”,玟如似在飲泣。我想,她在我們家作客,怎麼能用這種態度對她,就想走過去幹涉,突然一隻手暗中拉住我。他媽媽輕聲在我耳邊說:“不要去,就讓他振一次乾綱吧!”可見,女人有時也不一定站在女人一邊。但請勿誤會,其實,妻對玟如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六
每天清晨散步,常見一對父子,子有小兒麻痹症,父替他背著書包,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學校,雨天還要為他撐傘,我在他慈和而滿足的臉上,看到閃爍著的上帝之光,誰說隻有母親才是上帝的化身?強兒從小多災多難,上幼稚園,爬鐵杠,摔下來跌成了兔唇,滿臉是血,我連忙抱他到外科醫生那裏縫了幾針,才像補破皮鞋一樣補好了。九歲時為庸醫所誤,弄得胃出血,幸虧輸血急救。前些日子,他在波士頓郊外撞車,雖然隻受了些輕傷,但事後聽親戚回來說他當時倒在公路上淌血,我的心也在淌血。
燁兒在西的極端(卻仍稱為東方),強兒在東的極端(卻稱為西方),他們似乎隻能在信函、賀卡與回憶中,使我“感覺”他們;為遣無可奈何之情,我就把他們童年的瑣事信筆記下來。曆史上許多名人的父母倘能把他們的童年記下來,對教育學、心理學、曆史都是珍貴的資料。萬一(我是說萬一)燁兒、強兒竟成為偉人,所記便成一部分史料;如果不是,也留給他們的子孫看看,可讀性總比枯燥的“家傳”要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