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跟姐姐去喊嗓子,看見我心愛的小花貓了。我叫它:“花……來……”它站定不敢過來。我把它抱過來,它用頭向我懷裏蹭,跟我親熱。我跟它說:“來吧,咱們有了家了。”我抱著貓回了我的家,一進門父親就高興地說:“行了,家裏都來齊了,小花也回來了。”
窮人家最怕過冬天,誰都知道。但我家遭了火災之後,這個冬天好像過得特別暖和高興。外邊北風颼颼,鋪天蓋地下著大片雪,屋裏一個用煤油桶改製的煤球爐子燒得熱乎乎的,爐子邊上燒著窩頭片。一家人坐在熱炕頭上,父親說:“行了,知足為貴。經過一場大災難,一家子團團圓圓的,有一間屋子,還有個爐子,這叫‘暖屋熱房,勝過作皇上’啊!”
新鳳霞我的婆婆我的婆婆
我的婆婆八十九歲去世的,已經一周年了。她臨終前身體沒有病,就是太老了,她的一生把全副精力都付出來了,不愧於她生活的這個世界。
我跟祖光在北京結婚時,婆婆在上海。我的孩子出生之前,婆婆就寄來了一個大包裹,裏邊全是各式各樣的、一件比一件大一點的小衣服,多得足夠孩子穿到四五歲。這些都是婆婆親手縫的,件件精精致致。孩子生了,婆婆又從上海寄來了大批營養品。
因為演出任務重,孩子剛滿月我就上班了。孩子不能吃奶,祖光決定把孩子送到上海請婆婆帶養。照說祖母帶孩子是正常現象,而且婆婆也願意帶,但實際上她困難不小。祖光的父親是個很有造詣的詩人、畫家和書法家,晚年身患殘疾,生活不能自理,隻能坐在一把寬大舒服的椅子上看畫報,會客;用左手寫字、畫畫。婆婆是典型的中國式婦女,賢慧善良,悉心地照顧著丈夫,連他用的各種筆,都一支支洗淨涮幹,整整齊齊擺在桌上。我們要送孩子來必然會增加她的負擔,但她二話沒說,隻催我和祖光趕快到上海。
一九五三年我到上海演出,頭一次見到公公和婆婆。婆婆雖是半百以上的人了,仍舊端莊清秀,溫柔善良,圍腰上紮著一個藍布圍裙。那時他們住在北四川路的一所居民樓房裏,房間不大,但收拾得幹淨,很有條理。因為是解放初期,牆上還貼著歌頌新中國的口號。為方便演出,我住在天蟾舞台的後台,很少時間回家。公公老問婆婆我為什麼不回家?婆婆耐心向他解釋。她怕我演出太累,每天給我做各種富有營養的東西吃,由給我梳頭的張洪山同誌天天取來。我在上海演出近兩個月,一共回家看望老人孩子兩三次,一夜都沒住過,連祖光的姑媽都有意見了,婆婆卻沒一句怨言,還常為我向親友解釋。每次我回去,婆婆都說:“你工作忙,不要老惦著家,孩子有我們,放心吧……”臨走時,她都是抱著孩子把我送出好遠。我再三勸婆婆回去,隻怪幾個月的兒子緊緊抓著我不放,婆婆便送了一段又一段。我偷偷看婆婆,她的眼圈紅了。
一九五五年公公婆婆帶兒子來了北京。那時我們在東城帥府園買了一套四合院,從此婆婆為我們管起家來。婆婆說我唱戲累身子又累腦子,家裏的事一律不讓我操心。我便一切都不管,一心演出。
吳家十一個兄弟姐妹,加上弟媳婦、女婿們,過年過節幾十口人,可這麼多的人沒一個人傳閑話鬧過矛盾。婆婆有很多美德,其中一個是從不在兒女姑爺媳婦麵前說誰的壞話。她的言行總是讓大夥團結體諒。婆婆不僅帶我的三個孩子,弟妹們的孩子有一陣也都送來,經常是五六個,雖然有阿姨幫幫忙,可少不了老人費心勞神。弟妹的孩子送來前,婆婆總是跟我商量。我雖是大嫂,有好幾個弟妹年紀都比我大,可他們都很有禮貌地叫我大嫂。婆婆事事為兒女們想得周到,哪個孩子病了,她都是自己護理,不輕易把兒女叫來,怕耽誤兒女的工作。要是她自己有什麼毛病,也不輕易和兒女們說,吃點藥還叫我別驚動大家。
街道、鄰居們都知道婆婆通情達理、熱情誠懇。居民們常在我們院裏開會。來前,婆婆為他們準備好桌椅紙筆,擺好茶壺茶碗,有帶孩子來的,婆婆還拿出玩具、零食,和小孩子上廁所的手紙,最後還給他們放唱片。因為老放我的唱片,居民開會就習慣說:“走哇,上巧兒家開會去!”
一九五七年祖光被錯劃為右派,我們家政治上蒙受汙點,但街道上不但沒有欺負我們,還寬慰我們。都說吳家在這胡同裏待人好,吳奶奶有人緣。
婆婆為丈夫、兒子擔心一生。祖光很像父親,性格真摯愛打不平。婆婆長時期為了公公害怕、擔心,告訴我:“祖光的性格像他父親,你要管住他。”可我怎能管住他呢?
當北京的許多報紙登了祖光被打成右派的消息時,婆婆臉色驚慌地跟我說:“這些報紙快收起來!”因為公公每天要看報紙,婆婆隻能騙他說,報紙被鳳霞包東西拿走了。
祖光看見報紙上有了他的名字,一點兒也不驚慌,可把我嚇死了。婆婆反倒勸我:“我一輩子跟你公公擔驚害怕,你現在又為祖光害怕,這可怎麼辦呀!”
祖光被找去,讓他到首都劇場開他的批判會。這天一清早,我跟婆婆就緊張。婆婆親自給祖光臥了兩個雞蛋,端給祖光吃。祖光好像沒事兒一樣,他說:“我得先打完這場球。”祖光每天早晨要跟兒子打一場球,事情這麼緊張也要打,那天還打贏了。他把頭發梳好,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對婆婆說:“娘,我們去開會了。”婆婆拉著我的手說:“你去開會,要是太難受了,你就閉閉眼,捂上耳朵吧!”我們走了,祖光像往常一樣騎著自行車,我坐三輪車,婆婆站在大門口看著我們,我們走得很遠了,她還在看。我們開會回來的時候,隻見婆婆已經早早等在那裏。接我們回家,又親自為我們做飯,讓我們吃好。她心疼祖光,就知道讓他吃好。愛丈夫、兒子、兒媳、孫子……這一家人,婆婆不知該怎麼愛,就是讓吃好!
這時祖光的弟妹大都負責重要的工作,政治上都比我們好,可是婆婆誰都不跟,就住在我們這裏。婆婆這時是我們的重要支柱。有個入黨早、工作能力很強、有點“左”的妹妹,她認為婆婆跟我們一起是劃不清界限,她給一個弟弟去信說:“娘的思想跟哥哥有共同點,應當跟她劃清界限。”因為我們,兒女要和媽媽劃清界限。婆婆說:“哥哥被劃成右派,家裏人應當了解他。你們誰跟他劃清界限,誰就劃,反正我劃不清。要不,你們就跟我劃清吧!”結果呢,大家跟這位極“左”派很少來往,倒是跟她劃清了。
祖光在北大荒三年裏,弟妹們都要接婆婆去住住。我對婆婆說:“您換換地方住也好,放心我們吧。我可以從劇院宿舍搬回來住。”婆婆不肯,對我說:“你住在劇院工作方便,你工作勞累,還常挨批,這時候你更要安心,我給你們管家帶孩子,哪裏也不去。”婆婆對別的兒女說:“哥哥不在家,大嫂年輕工作忙,你們都應當幫她一把,我為他們管家帶孩子,你們在這時候也都要支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