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秋道太太林文月(2 / 2)

雖然秋道太太已是一位五十開外的婦人,但她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初老之身。說實在的,她倒是處處保留朝氣的。初冬的一個傍晚,她打電話到我的住宿處,要我馬上到“十二段家”去,她說有一樣“極珍貴的東西”給我看。我連忙雇車趕去,她已站在寒風中迎接我了。掩不住喜悅和興奮之情,她拉我到二樓那一間她自己最喜歡的“紫之間”,拉開紙門,赫然有一座高及人腰部的《文樂》傀儡人形安置在房裏。她等不及我讚美,就要我端詳那逼真的臉龐,要我輕撫那絢爛的織錦帶,又要我把手伸進傀儡人形的身子裏,模仿文樂役者的動作。告訴我,那一座人形訂製已月餘,花費日幣四十餘萬元。她的豪舉令人驚歎,但是卻解釋道:“這是我少女時代以來的夢想。我從小喜歡看《文樂》,一直想自己擁有一座人形。從前窮困,買不起,每次觀賞《文樂》後,總是羨慕不已,如今苦日子已挨過,我用自己血汗賺來的四十萬元買一個夢,不算太奢侈吧!”秋道太太有很多的夢。她的夢有時是一條華麗的織錦帶,她把它買回家當做藝術品欣賞。她的夢有時是一幅屏風或一軸字畫。這些她心愛的東西都展列在那間“紫之間”裏,但是有時她的夢卻隻是想出去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去年深秋時分,她提議去看洛(日人稱京都為洛)北郊區高雄的楓葉。於是我們和平岡教授夫婦四個人雇了一輛車,清晨六時直奔高雄山腰。晨曦裏,滿山深淺的紅葉,和那吸入肺裏尚覺清涼的空氣,委實教人留戀!又有一個初夏的清晨,我聽見樓外有人哼著熟悉的歌。打開窗子下望,是秋道太太倚在那石橋畔,她穿著一襲淡色的夏裝,笑著向我招手,並示意要我下樓。就那樣的,我被拖了去參觀圓山公園的牽牛花晨展。揉著惺忪的睡眼我怪她擾人清夢,她卻說:“牽牛花是見不得陽光的,看完花展,你可以回去再從容睡覺呀!”如今想起來,假如不是秋道太太好奇,我恐怕將永遠不會曉得牽牛花竟有那麼多的種類和那樣豐盛的生意了!她又帶我去參觀過庶民風味的露店“清水燒”(為京都有名的陶瓷器)展覽,勸我不要錯過欣賞“壬生狂言”(每年四月末在壬生寺舉行的狂言表演)、“大文字燒山”(每年八月十六日晚點燃大文字山等京都四周的五座山,做為祭祖的最後節目)……似乎生為京都人,她有無上的驕傲,同時也希望我能於有限的期間內盡量多認識京都的風貌。京都是一年四季被大小各種節日行事占滿的都城,於是認識了秋道太太之後,我不再有空閑獨處小樓咀嚼異鄉的寂寞了。

對於做為一個餐館的女主人而言,這些風雅之事實在是秋道太太忙裏偷閑的最大享受了。象京都一般餐館的女主人一般,平日裏她是十分忙碌的,雖然她的“十二段家”有男女工作人員十餘各之多,她自己卻經常是係著一條白圍裙雜在廚房裏操勞著。她的處世哲學是:“如果你要別人甘願為你工作,自己就得先做個榜樣。隻有能幹的人,才能留得住能幹的工人。”她自己的飲食總在工人們吃完之後。而有時工作過忙,就會錯過進食時間,因此她的胃有毛病,稍一縱飲,即臥病三數日。但是在朋友宴聚的場合,她卻又不願使大家掃興。看了她的熱情和她飲酒後的痛苦,使我禁不住聯想起川端康成筆下的駒子(《雪國》女主角)來。她常常忘記自己隻是一個血肉之軀,過度的操勞和多方的興趣往往使她透支體力而病倒。而在病床上,她的軟弱便全部暴露出來了。她會想到死,想到生命之無奈。有一回,她病得較重,我帶著一束鮮花去探病,她睜著深陷的雙眼對我說:“我不要死,我不能死啊!我們修建這個店鋪的貸款還沒有還清,我的三個兒子也還沒有大學畢業,我還有許多的義務未盡……”說著她竟流下眼淚來。我隻有像哄孩子似的輕拍她的肩膀。

我離開京都的前幾夜,秋道太太約我在晚上九點鍾以後去“十二段家”找她。那時候客人已散,工人在收拾店麵之後也陸續離去了。我們在“紫之間”剝著新上市的毛豆吃,喝著她特別為我保存下來的乳白色濁酒。那一晚,我們都充滿了離情別緒,她告訴了我許多許多個人的秘密。她奇怪為什麼自己會對一個認識不及一年的外國人吐露心事?難道人與人間真有不可思議的所謂“緣分”嗎?

離開京都已經有四個多月了,秋道太太給我的書信也已超過了十封,而每回展讀她那清秀的毛筆字跡的信,我又如同看到了那一張辛勞的,卻又興致勃勃的臉。有些女人是超越年齡和麵貌,另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的。認識了秋道太太之後,我可以肯定這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