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中年是下午茶董橋(1 / 2)

董橋中年是下午茶董橋

董橋,香港作家。

中年是下午茶

中年最是尷尬。天沒亮就睡不著的年齡。隻會感慨不會感動的年齡:隻有哀愁沒有憤怒的年齡。中年是吻女人額頭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齡:是用濃咖啡服食胃藥的年齡。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飯還是饅頭;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蔥爆羊肉都還沒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會是清蒸石斑還是紅燒豆腐也沒主意;甚於八十歲以後的消夜就更緲茫了:一方餅幹?一杯牛奶?總之這頓下午茶是攪一杯往事、切一塊鄉愁、榨幾滴希望的下午。不是在倫敦夏惠那麼維多利亞的地方,也不是在成功大學對麵冰室那麼蘇雪林的地方,更不是在北平琉璃廠那麼聞一多的地方;是在沒有艾略特、沒有胡適之、沒有周作人的香港。詩人龐德太天真了,竟說中年樂趣無窮,其中一樂是發現自己當年做得對,也發現自己比十七歲或者二十三歲那年的所思所為還要對。人已徹骨,天尚含糊;豈料詩人比天還含糊!中年是看不厭台靜農的字看不上畢卡索的畫的年齡:“山郭春聲聽夜潮,片帆天際白雲遙;東風未綠秦淮柳,殘雪江山是六朝!”

中年是雜念越想越長、文章越寫越短的年齡。可是納坡可夫在巴黎等著去美國的期間,每天徹夜躲在衝涼房裏寫書,不敢吵醒妻子和嬰兒。陀斯妥也夫斯基懷念聖彼得堡半夜裏還冒出白光的藍天,說是這種天色教人不容易也不需要上床,可以不斷寫稿。梭羅一生獨居,寫到筆下約翰·布朗快上吊的時候,竟夜夜失眠,枕頭下壓著紙筆,輾轉反側之餘隨時在黑暗中寫稿。托瑪斯·曼臨終前在威尼斯天天破曉起床,衝冷水浴,在原稿前點上幾支蠟燭,埋頭寫作二三小時。亨利·詹姆斯日夜寫稿,出名多產,跟名流墨客夜夜酬酢,半夜裏回到家裏還可以坐下來給朋友寫十六頁長的信。他們都是超人:雜念既多,文章也多。

中年是危險的年齡:不是腦子太忙、精子太閑;就是精子太忙、腦子太閑。中年是一次毫無期待心情的約會;你來了也好,最好你不來!中年的故事是那隻撲空的精子的故事:那隻精子日夜在精囊裏跳跳蹦蹦鍛煉身體,說是將來好搶先結成健康的胖娃娃;有一天,精囊裏一陣滾熱,千萬隻精子爭先恐後往閘口奔過去,突然間,搶在前頭的那隻壯精子轉身往後跑,大家莫名其妙問他幹嘛不搶著去投胎?那隻壯精子喘著氣說:“搶個屁!他在自瀆!”

“數卷殘書,半窗寒燭,冷落荒齋裏”。這是中年。《晉書》本傳裏記阮鹹,說“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服,皆錦綺燦

“A Christian is a man who feels repentance on a Sunday for what he did on Saturday and is going to do on Monday”

莎士比亞還是值得讀的。聖經藏了不少智慧。狄更斯的故事並不空洞。索爾·貝婁的一字一句都用功練出來。艾略特的詩給人帶來似是而非的驚喜。勞倫斯有勇有謀。吳爾芙筆細如發。梵穀的顏色熱得可以禦寒。羅索虛偽得挺可愛。曹雪芹是可以聊天的朋友。沈三白體貼入微。林琴南的文字可以下酒。董其昌的書法可以養性。唐伯虎才氣是有的。隨園的筆墨迷得倒人。陳寅恪的史識太深厚了!可惜按鈕時代商業社會不準他們賦閑。他們沒有星期天。

“閑”字還是要的:“一生心事隻求閑,求得閑來鬢已斑;更欲破除閑耳目,要聽流水要看山”。現代教育不必再一味著重教人“發奮”,應該教人“求閑”。精神文明要在機械文明的衝擊下延傳下去,要靠“忙中求閑”。羅蘭·巴爾特懷念戰前巴黎人的“閑情”,說夏天傍晚,巴黎家家戶戶門前盡是乘涼的人,大家坐在那兒什麼都不幹。他說,這種閑情巴黎現在沒有了。他還引了一首禪意很濃的詩:

“Sitting peacefully doing nothing Springtime is coming and thegrass grows all by itself。”文學藝術的社會功能是消閑;“閑”中自有使命。這一層應該細想,不可動氣。沒有“閑情”的文學家藝術家是最苦命的文學家藝術家。金耀基兄從海德堡寄來的信上說:“正在床上靜聽古堡傳來的鍾聲,鈴聲帶來了你的Express;想不到德國人連星期天都送信,宗教世界是萎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