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伴隨著童年的種種人和事,總要隨著童年的消逝而遠去。我上中學後就不常見到快手劉了。隻是路過那街口時,偶爾碰見他。他依舊那樣興衝衝地變“小碗扣球”,身旁擺著插滿棒糖的小綠木箱。此時我已經是懂事的中學生了,不再會把他的手想象成雙層的,卻依然看不出半點破綻,身不由己地站在那裏,饒有興致地看上一陣子。我敢說,世界上再好的劇目,哪怕是易卜生和莎士比亞,也不能使我這樣成百上千次看個不夠。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鄉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書。往昔美好的故事,親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鮮活花瓣夾在書頁裏,再翻開都變成了幹枯的回憶。誰能使過去的一切複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摯友,媽媽烏黑的卷發,久已遺失的那些美麗的書,那跑丟了的綠眼睛的小白貓……還有快手劉。
高中二年級的署假,我回家度假。一天在離家不遠的街口看見十多個孩子圍著什麼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動,竟是快手劉!他依舊賣糖和變戲法,但人已經大變樣子。十年不見,他好像渡過了二十年。模樣接近了老漢。單是身旁擺著的那隻木箱,就帶些淒然的樣子。它破損不堪,黑糊糊,粘膩膩,看不出一點先前那悅目的綠色。橫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來給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邊的棒糖東倒西歪。再看他,那肩上、背上、肚子上、臀上的肉都到哪兒去了呢,飽滿的曲線沒了,衣服下處處凸出尖尖的骨形來;臉盤仿佛小了一圈,眸子無光,更沒有當初左顧右盼、流光四射的精神。這雙手尤其使我動心——他分明換了一雙手!手背上青筋縷縷,汙黑的指頭繞著一圈圈皺紋,快像吐盡了絲而皺縮下去的老蠶……於是,當年一切神秘的氣氛和絕世的本領都從這雙手上消失了。他抓著兩隻碗口已經碰得破破爛爛的茶碗,笨拙地翻來翻去;那四隻小紅球兒,一會兒沒頭沒腦地撞在碗邊上,一會兒從手裏掉下來。他的手不靈了!孩子們叫起來:“球在那兒呢!”“在手裏哪!”“指頭中間夾著哪!”在這喊聲裏,他慌張,手就愈不靈,抖抖索索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球兒都在哪裏了。無怪乎四周的看客隻是寥寥一些孩子。
“在他手心裏,沒錯!絕沒在碗底下!”有個光腦袋的胖小子叫道。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劉扣過茶碗的時候,把地上的球兒取在手中。這動作緩慢遲鈍,失誤就十分明顯。孩子們吵著鬧著叫快手劉張開手,快手劉的手卻攥得緊緊的,朝孩子們尷尬地掬出笑容。這一笑,滿臉皺紋都擠在一起,好像一個皺紙團。他幾乎用請求的口氣說:
“是在碗裏呢!我手裏邊什麼也沒有……”
當年神氣十足的快手劉哪會用這種口氣說話?這些稚氣又認真的孩子們偏偏不依不饒,非叫快手劉張開手不可。他哪能張手,手一張開,一切都完了。我真不願意看見快手劉這副狼狽的、惶惑的、無措的窘態。多麼希望他像當年那次——由於我自作聰明,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個捉摸不透的絕招,小球突然不翼而飛,呼之即來。如果他再使一下那個絕招,叫這些不知輕重的孩子們領略一下名副其實的快手劉,瞠目結舌多好!但他老了,不再會有那花好月圓的歲月年華了。
我走進孩子們中間,手一指快手劉身旁的木箱說:
“你們都說錯了,球兒在這箱子上呢!”
孩子們給我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莫名其妙,都瞅那木箱,就在這時,我眼角,瞥見快手劉用一種盡可能的快速把手裏的小球塞到碗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