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洗澡阿城(2 / 3)

女人走遍草原

但在呼倫貝爾草原停下來

馬兒停在這裏

女人留在這裏

成吉思汗的騎手從這裏開拔

那女子走得極遠了,停下來。騎手一直在望著她,於是飛快地翻上馬去,緊緊勒住皮韁,馬急急地刨幾下蹄子。騎手猛一鬆韁,那馬就箭一樣筆直地跑進河裏,水扇一樣分開。馬又一躍到對麵岸上,飛一樣從草上飄過去。

陽光明晃晃地從雲中垂下來,燃著了草岡上一塊紅的火,一塊黃的火。

阿城父親父親

一九八七年三月某晚我正在紐約夏陽的畫室裏,這個畫室是倉庫改建的,舊得好像隨時要出危險,但實際上什麼意外也不會發生,意外是繞了半個地球從電話裏傳來的:父親病重,我立刻準備自美國離去。

從六十年代初,家裏就籠罩在父親病重的氣氛裏,記得夏天我們在院子裏與鄰居喧嘩,母親出來製止,我們還小,還不能隨時將父親的病重放在心上。

父親的病是在唐山勞改時染上的肝炎,由急性而慢性而硬化,之後,它將是父親死亡的原因,在隨時準備父親離開我們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父親是一九五七年的右派,是死老虎,批鬥,陪鬥,交待,勞動是象征主義的,表示侮辱,之後,去幹校,一切都是當時的理所當然,但是,父親在理所當然會死去的時代沒有死,居然活到一九七九年。

這一年,對父親來說是重要的一年,猶如一九五七年。我記得春節之前的某日,接到電話,晚上回到父親家裏,父親背對著桌燈坐著,父親工作時麵向桌燈,累了就轉過來,母親說,組織部來人了,準備在春節前把全國的右派平反的事落實,這當中有你父親,你怎麼看?我隻想到,鍾惦篚這三個字前將要沒有形容詞了,但是,我沒有這樣說,我知道這件事對母親是非常重要的。

母親在一九五七年以後,獨自拉扯我們五個孩子,供養姥姥和還在上大學的舅舅,我成年之後還是不能計算出母親全部的艱辛,我記得衣褲是依我們兄弟身量的變化而傳遞下去的,布料是耐磨的燈芯絨,走起路來腿當中吱吱響,中式剪裁,可以前後換穿,所以總有屁股磨成的四個白斑,實在不能穿了就撕開由姥姥糊成布嘎渣做鞋,姥姥總說膀子疼,一年二十多隻鞋要一針一針地做,養雞,目的是它們的蛋,冬日裏,雞們排在窗台上啄食窗紙上的糨糊,把窗戶處理得像風雨後的廟,當時,全國的百姓都被搞得很艱難,北京的槐樹花暫時不是中藥,營養的關係,小妹妹姍姍體弱多病;三弟大陸去和母親拔紅薯秧來家裏吃,興奮得臉上放光;四弟星座得了一次機會作客吃肉,差點成為全家第一個死去的親人,難都難,但不知道父親在勞改中怎麼過,我坐在椅子上,思量怎麼說我對平反這件事並不看重,我怕傷母親心,可能父親也會生氣,這畢竟是改變了他一生的事情。

而且父親是右派這件事,也對我們很有影響,大哥裏滿不能上高中,因為我們這樣的子弟是不能上大學的,而高中是為上大學做準備,大哥是讀書的人,成績總是很好,我至今不知道此事對當時十幾歲的他在心理上有何影響,但父親執意要大哥再考高中,我想,這是一種寄托,大哥一九七八年從插隊的地方考上大學,父親在給我的信中隻陳述了這一事實,不知道父親寫信時於燈下還想到什麼。

十八歲那年,父親專門對我說:咱們現在是朋友了,因為這句話,我省出自己已經成人,中國古代的年輕人在辟雍受完成人禮之後,大約就是我當時的心情:自信,感激和突然之間心理上的力量,於是在這個晚上,我想以一個朋友的立場,說出一個兒子的看法。

於是我說:如果我今天欣喜若狂,那麼這三十年就白過了,作為一個人,你已經肯定了自己,無須別人再來判斷,要是判斷的權力在別人手裏,今天肯定你,明天還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認為平反隻是在技術上產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變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許多對人生的定力,雖然這二十多年對你來說是殘酷的。

父親笑著說,我的黨齡現在被確定為四十年,居然有一半時間不在黨內,你媽媽今天燉了鍋牛肉,你去街上看看還有沒有切麵賣,我們吃牛肉麵,母親也很高興,敘說著今天的牛肉是托誰才買到的,父親就問有沒有蒜,牛肉麵沒有蒜怎麼成!

一九七九年以後,父親開始大量地寫文章,發表在那年的《文學評論》上的《電影文學斷想》,使很多人省悟到他還活著,中國電影出版社要將他一九五七年以前的文章結成集子,父親於是讓我去搜尋一下,北京圖書館的報和刊分兩處借閱,我剛從鄉下辦回城裏,沒有工作,就終日跑了東城跑西城,國家圖書館是不做索引的,隻能逐日翻所有報紙的所有版麵,刊物好多了,可以查目錄,父親以一篇《電影的鑼鼓》被毛澤東親自點名,我當時八歲,回答不出老師的詰問,學舌說爸爸是壞人,不會講敵人,因為不明白敵是什麼意思,二十多年後,我才親眼看到這篇文章,複印了拿回去給父親看,父親亦有他的感觸,出版社怕得罪某某人,將書名定為《陸沉集》,父親要用《電影的鑼鼓》,最後隻有妥協,一個搞地震的朋友,險些上當,經我提醒,才沒有買去作工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