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家裏,開始有許多人來了,母親見到某些麵孔,提醒他警惕,父親明白,感慨門可羅雀和門庭若市的變化,但是來了請坐,提供所需,父親認識許多死去的人,他說起五十年代去看老舍的《青年突擊隊》首演,老舍在應酬之間,低聲對父親說:這樣的戲你還來看!他講過不少趙丹的事,但隻寫了一篇短文《趙丹絕筆》,與趙丹的《管的太具體,文藝沒希望》同慨,我曾和父親議論過外行領導內行的問題,我認為應該是外行領導內行,內行做內行的事,擢其做領導,豈不使之成為外行?豈不浪費?古人說:無能故能使眾能,無為故能使眾為,父親說,論起羅織罪名,顯隱發微,還得內行,這樣的內行當領導,最能傷筋動骨,而外行頂多鬧些“關公戰秦瓊”的笑話,以求少傷害計,實在應該外行領導內行,我很少發宏論,但常說“我認為”,父親就講起他在幹校每每作檢查時說“我認為”,於是遭到批判:極端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檢查的時候還在說“我”認為!父親很感謝一個在幹校被定為曆史反革命分子的人,這個人見父親的交待總不能通過,便拿去修改一番,於是父親的交待不但通過,而且還被示為其他各種分子的臨時榜樣,父親詢其故,這個人說,我從前在國民黨的報紙做事,看家的本事就是這樣寫文章呀,父親又很可惜全國的交待材料都被銷毀了,認為應該選出一套“交待文學”來,巴金建議成立文化大革命博物館,父親說,其中可以陳列各種交待材料,我附議必須編一本文化大革命辭典,否則後人會很難釋讀這些交待,例如“交待”;而且副詞連用“最最最”會讓後人認為祖先有一個時期都是結巴,於是給後世的古人類學、考古醫學、訓詁學的研究都造成困難,父親大笑,父親身上有兩樣令我羨慕,一是笑,二是鼻子,在我還不能從理論上辨別對父親的判決時,隻有從父親的笑聲裏認定他不會是壞人,父親的鼻子,從相術講,不但隆中,而且懸膽,但父親的際遇卻總是不配合他的鼻子,我想,這和他與電影的關係不無影響。
每年總有幾部影片出麻煩,我向父親請教其中原因,父親說,電影是唯一能進中南海的藝術,唯其能進,所以麻煩,我亦對電影劇本必須文學化不讚同,父親說,那你叫隻懂章回話本的審查者怎麼明白你要拍什麼呢?我於是明白父親是知其難為而為者,再好的鼻子也救不了他,母親常常憤怒於父親的不休息,我想我理解父親,某種人是不能休息的,休息對他們意味著放棄,於是死亡就顯現了。
紐約大雪,美國不大興送人到門口的,所以夏陽在門外揮手,令我錯覺,以為已身處北京,轉頭便可去醫院看父親,互相說笑話,於是父親大笑,而且說:洗澡吧。
紅樓夢結束於大雪,猩紅的鬥篷,兩行腳印一個人,離去時留下的,不似曼哈頓街頭如斯散亂。
父親三月二十日去世,因為太平洋上那條人為的國際日期變更線,我在理論上和實際上都遲到了一天。
火化前,來人川流不息,其中有真正希望父親消失者,這使得父親像一個軍人,但父親隻是一介連洗澡都不好解決的中國書生,夏天,用布圍住院子的角,提水來洗,冬天,公共澡堂像醫院,等叫到號才擠得進去,父親年紀大了,我陪他去,以防暈倒,在熱水裏,父親緊閉著眼睛,舒服得很痛苦,我這時想問什麼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又怕他忍不住失言,父親凡開會住可以洗澡的旅館,必通知許多同命運者去洗澡,然後大家頭發濕濕的坐下來談洗澡以外的各種事,父親住醫院,也如此辦,護士對濕頭發的探視者並不奇怪,沐和浴在中國從上古就是與身體最密切的事,除了飲和食,而且嚴肅到與心有關,漢以後,日本學去不少沐浴的製式,愈洗愈有名堂,父親訪問日本回來後,我問觀感,父親說:隨時可洗澡,再問觀感,說:勝得好慘。雖然有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在主持料理父親的後事,北京電影製片廠遣專人協助,各地電影製片廠仍欲來人,母親說不出的感激,一一謝絕,吳天明還是從西安電影製片廠遣人助理,此時他環臂立於靈堂之外,不發一言,陝西人是自古見中國事最多的人之一,他明白這個書生生前做過什麼,希望什麼,遺憾什麼。
我與大哥去撿拾父親的骨殖,焚化爐前大廳空空蕩蕩,遍尋不著,工人指點了,才發現角落裏擺一隻鐵箕,伏下身看,父親已是灰白的了,笑聲不再,鼻子不再,隻有熔化的眼鏡,滴落在額骨上。
父親的像前無以祭,惟有《電影的鑼鼓》、《陸沉集》、《起搏書》、《電影策》這幾本他的心血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