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紫色暖巢葉夢
葉夢(1950——)女,湖南省益陽市人,當過工人,文學編輯,現從事專業創作,著有散文集《湘西尋夢》、《月亮·女人》等。
紫色暖巢——關於我出生時的浪漫回想“天地渾沌如雞子”,我們的祖先在描述盤古開天的情景時,完全借助於豐富的想像,把這些想像變成一篇篇美麗的神話。
人的生命形成,同樣也是一篇妙不可言的神話。在兩個細胞合成的那一瞬,一切皆成定局。所有生命的密碼暗合其中,毛發、膚色、五官形態甚至血型和遺傳統統不可變更了。
你沒有辦法逃避不成為一個人,能夠成為一個人已是一種幸運一種機遇。
渾沌伊始,天地初開的景象當然是無比輝煌的了,然而那種原始形態的最初的輝煌無人能夠描述。
隻在那一瞬,我才成為獨一無二的這一個。
隻在那一瞬,我便得到了父親的膚色和酒渦,我便得到了母親的頭顱和黑發。我身上的每個零件都是有藍本的,決不是憑空製造出來的。
關於我在天地初開的那一瞬,隻有我的父母知道,也許他們根本不介意,他們早已完卻在某個時辰,他們所領略到的快樂。
天知道我便成了這個快樂的果子。
我真是一個奇妙無比的東西,一個簡單的受精卵細胞馬上開始了一場成番增值的數學遊戲。沒有人指點,渾沌之物居然會從彎彎曲曲的巷道裏遊出來,我已經是一顆發了芽的種子,一沾土便會長出蓬蓬勃勃的根來。
我一遊進那座倒梨狀的宮殿,我便自然而然在吸附於溫厚柔軟的宮壁上,我初級的生命從此有了根,此乃真正的生命之根。
宮中的歲月是我人生的伊甸園,然而對於如此美妙的去處,我全然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生命真是神奇的,我由一個簡單的生命細胞,發育成一個複雜完整的人,這隻是二百八十多天的功夫,這二百八十多天的過程,卻演示了人類數萬年走過的生命進化過程。
隻是一渾沌之物,隻是一個一閃一博的肉團兒,像宇宙海裏一團不著邊際的星雲。這個時候,我便是個“有心”的物件兒了,那一閃一跳的便是我最初的心,不成人形,首先便有了心,“心”是我這個生命朝廷的真正君主。
那一條令人羞怯的尾巴公然長出來又毫無痕跡地消失了,如今,我怎麼也找不著那一條尾巴了。
我總想像我蜷縮在子宮裏的樣子一定十分可笑,我吞噬羊水和用拳頭撞擊宮壁的樣子一定滑稽而又無賴。
我曾在那個封閉的宇宙裏,與我的母親融在一起。我早已熟悉了母親的心跳,腸鳴,以及血液流動時絲絲的聲響。母親的聲音總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她急躁、果斷的語言常常影響著我的情緒,我一煩,便用腳踹子宮壁。我相信母親的秉性便是這樣傳導給了我。
那個子宮,曾經屬於我的宮殿是我真正的溫柔之鄉啊!
二百八十多天的日子,使我長成了一個十足的人形,溜圓的胳膊和腿,一顆沉甸甸的頭顱。我將要舉著這顆沉甸甸的頭顱來到人世。
陰曆十一月初六,那是一個寒冷的日子,子宮裏的宇宙被震怒了,羊水像風暴中的海水一樣翻騰,子宮一陣緊似一陣地收縮,柔軟豐厚的子宮在收縮中變得殘酷無比,它像一柄堅硬的鉗子使我產生一種窒息的感覺。子宮一把又一把的收縮要把我擠壓出去。子宮裏羊水嘩嘩地往一個地方流去。我閉著眼睛掙紮,我第一次感覺光,有一絲寒冷的風從透光的地方吹來。
那個寒冷的有光的世界在向我招手,我若不抓緊時間衝出去,我就不會有生的希望。
這是我麵臨的最初的災難,在奔生的路上,我所經曆的痛苦超過了常人。結實的軀幹算不了什麼,困難在於頭,突出的前額和後腦使整個頭圍超過了正常值。
驚心動魄的抗爭在那條狹窄的巷道裏展開。柔嫩的由新鮮軟骨長成的頭顱被擠壓得變形,醜陋不堪。我母親的骨盆和肌肉組織被我撐到了幾乎撕裂的境地。我感到窒息,我的眼球幾乎要暴突出來。子宮在竭盡全力地推我,我拚死地努力隻是為了逃脫窒息和壓迫。這一切疼痛的感覺,通過變形的頭顱傳入大腦皮層,深深植入我的記憶。留下一道模糊的記憶之痕。
在那個生死關頭,我和我母親若是半途而廢,若是還差那麼一點力量,那麼我便會永遠尷尬地卡在那兒。走不出那座神聖之門,我便無權領略作為人所經曆的各種劫數的生命之苦。
這無疑是我與母親最早最成功的默契,我在母親的呼與吸之間張馳進退,眼看我的長滿黑發的頭顱已經數次抵達門邊,然而,衝出門這一步是多麼地艱難。反複進退之間,我感到母親年輕結實的身體對我的逼迫。當我的前額艱難地衝出的時候,嘩啦一聲,我的身軀帶著一團濕漉漉的血腥氣一刹那間便衝了出來。
我哇哇大叫,不知是興奮還是委屈。
我依然閉著眼睛,但是強烈的光線透過我透明的眼皮進入我的瞳孔——哦,這是一個燦爛的世界。
當我第一次睜開濕淋淋的眼睛,我最早看見的是接生婆那雙骨節粗大的手。她一頭剪得短短的白發,她的頭和手發出一種奇異的瑩光,母親白色的大腿瑩光環繞更加絢目。罩在神聖光環裏的接生婆一雙大手鐵鉗一樣地抓住我。一把黑剪在我頭上飛舞。
哢嚓一聲,清脆別致的一聲響,臍帶剪成兩段,我終於剪斷對於那隻尚在母腹中的胎盤的依戀。我吞飲空氣用自己的呼吸正式宣告脫離母體。
關於那隻胎盤,那個紫色的暖巢,它給我終生享用不盡的安全和暖意。那些紫色的海綿組織、那些縱橫交錯的粗粗細細密如蛛網的綠色血管,組成一塊柔軟富有彈力的荷葉狀的托盤,在那上麵我像哪叱三太子一樣曾經美滋滋地享用過人生最美好的時刻。
胎盤在入藥時,中醫給了它一個美妙的詩意的名字——紫河車,可是當它一旦完成一個人的過程,人們便會把對於紫河車的記憶通通忘卻,現代藝術家們因為忘性才忽略了那些紫綠的色彩,那些複雜的線條和脈胳構成,才會忽略對於一個神奇美妙的物件的藝術描繪。
我曆經磨難,終於完整地來到這個世界。可是遺憾的是:臨世之初所見的人體的神聖光環是永遠地再也看不見了,這些特異的秉賦是怎樣喪失的呢?
臨世的哇哇大叫已屬輕鬆無比,這博大的空間,充滿了光明與寒意。
關於生命之初的記憶,據生命科學家說,它已植入記憶深層,要到人走完一個生命圓環,臨到終了才會複活,我還沒走入過真正的臨終感受,無法喚醒最初的記憶。隻是,我從幼童時起,便對給我接生的那個產婆存有一種恐懼和敬畏,我一看見她那雙手,便會有一種渾身疼痛的感覺。
我沒有想到,我在出生時所經曆的窒息和痛苦,會影響到我的整個一生。
我對於痛,特別敏感。一生中,身體任何一處的痛感,都會令我驚惶不已,難以自製。
總之,從臍帶剪斷的那一瞬開始,我的人生的圓環便從母親腿間的那一處空間開始了。
人生圓環從痛苦伊始,時光的利刃開始一點一點地切割生命。
我在一刀一刃的切割中無師自通地領略了生命的哲學。
葉夢創造係列創造係列
創造的快樂
我從小喜歡創造性的勞動,創造的歡樂彌漫著我的整個生命。
有哪一種創造比得上生命的創造呢?那是一個奇妙無比的生命工程。我以全部女人的心計投入到這樣一個充滿歡樂和痛苦、充滿溫馨和疲憊的創造中。我從這並非尋常的創造中享受到極大的快樂。
1
我雖不是一隻美麗的鳥,但我十分珍惜自己生命的片片羽毛。我深深知道: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意味著對母體的掠奪。
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女孩。那時我頂喜歡看我家的母狗奶崽崽,小狗們吃起奶來一哄而上,狗媽媽溫情地躺在那裏,由它們亂哄亂咬。不要多少日子,小狗們褪盡胎毛變成一團團毛茸茸、肉乎乎、可愛的小東西,狗媽媽這時便骨瘦如柴,毛皮暗淡無光。每當我看到它們空癟的乳房像一排舊口袋在肮髒的泥地上拖過時,我的心裏便充滿了深深的同情。
我從小便認定:生育對於一切母性的生命皆是一大劫難。
我視生育為畏途,對此充滿種種恐懼。
大嫂在家中生產,我目睹全過程。以後,在我整個少女時期,一想到大嫂在臨產前痛苦的掙紮和那一灘紅紅白白的鮮血和羊水,我便本能地閉起眼睛,不堪回想。
可是,生命的創造欲是一種生命本能,它無法回避,且又是一種沉睡的潛意識,隨時可能蘇醒,隨時可能來搖撼我的靈魂。那年我十九歲,一個天真未鑿的渾渾沌沌的孩兒,可偏偏這時我做了一個十分荒誕的夢,我夢見自己平白無故地生出一個娃娃來。我當時感到萬分羞恥。
我收藏這樣一個秘密走入滾滾紅塵,許多年的孤身奮鬥已使我心靈倍感疲憊。尖銳敏感的生命意識已漸麻木,我早已忽略了生命本身的種種渴望。甚至在我35歲結婚以後,我仍舊一次又一次地拒絕baby的到來,潛意識的baby夢也不再降臨。
一個秋天的早晨,我突然感到我的生命之樹有黃葉一片片隨風飄去,我手裏緊緊攥著的碧綠的葉子已經不多了。
月亮警告我:由她執掌的女性生命潮汐之於我已不會太長。
生命的危機感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強烈。
我頓悟,冥冥之中有baby在敲門,這是我不容拒絕的baby啊!
二十年前夢中的baby,你真要給我圓夢來了嗎?
2
主意已定,我便以造物主的姿態開始了對未來生命的設計:我的baby將是一個健康、聰明、從形象到氣質都富有陽剛之美的男孩,我要創造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這樣大的選擇,自然要和丈夫商量。對於要孩子的話題,他一貫不感興趣。他害怕那小東西將給他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仍堅持不要。
“好!你不要,我也不靠你,我會上附一醫院要,那兒的基因都經過篩選,絕對比你優秀。”我嚇唬他。
“好,你去附一醫院好了!”丈夫泰然,並未被嚇倒。
我曾想:我既做母親,當然想要一個美輪美奐的孩子。設若給我選擇基因的權力,我會選擇白色人種,看到那些混血兒娃娃,真是美得令人心痛,我要有一個混血兒baby,那該多好!
我的想法,丈夫了如指掌。他對我最熟悉不過,我縱有千種萬種荒誕的念頭,也不過是一個“有賊心無賊膽”的女人。
既是基因不容選擇,我也隻好認命。為了這一項偉大的創造,我們不再爭執,友好地攜起手來。
正巧,賢達的李元洛夫人送我一張清宮秘藏生男生女表,我在表上指指點點預謀得到一個男孩。
於是我們研究了許多傑出人物的生辰,優選出一個最佳日子來。
我卸掉富於幻想的思維框架,換上一副冷靜理智的腦筋。向來不甚精明的我,為了這等謀劃一個生命的大事,居然也變得格外精明起來。
這個時候的我,是一個準賢妻,一些具體而瑣碎的準備也便開始。我把小家重新布置得格外溫馨、格外富有情調。我把飯菜弄得十分可口,且富多種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