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幾年,勞燕分飛,離多聚少。丈夫一向不會照顧自己,我不在時,常是饑一頓,飽一頓。為了彌補過去的遺憾,我像一個護士,嚴格地照看起他的飲食起居來。“為了baby,你要多吃飯!”早起,總忘不了給他敲幾支蜂乳。
我說:“我像一個飼雞的村婦,眼巴巴地望著雞婆下一個好蛋來!”
丈夫受辱,給我背上一家夥,我大笑。
朋友們請吃飯,我們會用眼神互相提醒對方:不要喝可樂呀!啤酒、葡萄酒、白酒更不能喝呀!丈夫本不嗜煙酒,連檳榔也暫時戒掉了。
我們不悲不怒,不爭不吵,早晚河邊散步,閑時聽音樂看書報,保持愉悅的心境。
我們在悄悄等待一個月白風清的日子。
3
那一夜月光如水。
仰望幽藍神秘的蒼穹,不由我心底不生感慨。
麵對宇宙的廣袤深邃,隻有今天,我才不再因生命的短促而悲哀。
我點燃一炷心香。
我要秉告天公地母,我請月亮星星作證。
在這樣美妙的日子裏,我將要開始一個新生命的創造。
我不求上蒼賜予,我有能力創造出一個完美的、活潑潑的生命來。我對自己的創造才能深信不疑。
我夢中的baby,美麗的小天使,你能如期赴約嗎?
……
夜已深,靜極。
赤裸的靈魂與宇宙萬物對峙良久。
我向天空伸出我的雙手,無聲夜風滑過手背。風裏捎來種種曖昧的暗示,這是春天的風。
在屬於我生命的輝煌時刻裏,一切變得聖潔而莊嚴。
生命之宮門已徐徐開啟,生命之搖籃像春天的土壤濕潤而芬芳。
像冰河解凍,生命的漿汁一如開江之流汩汩而來。
對於一個人的生命史來說,一個新的紀元已經開始。
我似乎聽到了咚咚的腳步聲,最原始單一的競爭已告開始。
“時間就是生命。”搶先一步便可獲得做人的權利。
屬於我的baby啊!讓我賜給你嶄新的生命吧!
我終於感覺好累,不由分說地墮入黑甜鄉中。
……
次日,我醒得遲,一睜眼,一屋子的陽光,真是個好兆頭。
我們相對一笑,好開心。
對於我們,這才真是一個嶄新的日子。
創造之歌
1
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我秉告天公地母昭示宇宙萬物之後,滿懷竊喜的心情接了一顆生命的種子。
從這以後,我便換上一副溫柔的慈母情懷,全心全意地守望這一粒生命的胚苞,眼巴巴地望著它從我身體的黑土地上炸出一枚青蔥蔥的綠芽來。
也許他已經聽到了我殷切的呼喚,他終於不失約地悄悄來了。
胎芽初綻的最初幾日,我靈敏度極高的身體的網絡,已經接收到關於他的種種信號:我感到畏冷,感到饑餓,我疲軟無力隻想睡覺……整個一個暈乎乎的人兒。
這時候,盡管任何科學的測試手段都無法證實我懷孕,然而我已切切實實感覺到屬於我的baby已經在生命之宮裏穩穩地紮下根來。
轉眼到了潮汐複至的日子,果然風平浪靜,由月亮執掌的生命之潮已宣告暫時終止。
哇!我設計的生命之大廈已經破土動工了啊!
2
這時候的我已經變成另外一個:我已跳出紅塵之外,任何身外之物皆不能使我動心。我的身體和心靈整個兒地被那個小小的胚胎占據了。
他是那樣小,若從B超屏幕上看,不過十多厘米大的小肉團,然這一閃一搏的小肉團能量卻非等閑。他像一個風神,拚命搖撼著我的整個的心靈和肉體,把我百來斤重的軀殼弄得無所適從。
我整個兒地被未來的兒子所劫持。
我隻覺暈,像被扔進海底,又像被擲入空中,是暈機暈浪的那種感覺吧,又不全是。我隻覺得心靈和肉體全部泡在水裏,懸在空中,我已無力駕駛我生命之舟,隻能聽憑擺布。
無端地,我隻覺心虛氣短,就像做了賊。每當我心慌意亂的時候,我總是下意識地咽一咽口水。這時候,我會發現我的口腔是麻木的,麻木的口腔兀自生出好多寡淡的口水來,這時我便會格外地想吃紫蘇泡過的青梅。
我奇怪我的鼻子變得猶如狗一般靈敏,空氣中任何一絲不祥的氣味我都能一一分辨出來:宿舍樓道裏的油煙氣,馬路上汽車廢氣和灰塵,菜場裏漚爛的菜幫子味,魚攤的腥味和肉擔子上豬內髒的怪味,還有梅雨天空氣裏到處充斥著潮潮的說不清的味道。這個時候,我才感到都市的空氣原來是這麼複雜和汙濁,簡直無一處淨土。
我口裏含著一顆青梅,酸酸的,澀澀的,但很有味。
3
自從生命的種子落土,我便有一種被占有、被分裂的感覺。我身體的每一部件都表現出一種明顯的“排外”的情緒來。鬧得最凶的要數膀胱,它在被擠壓和移位之後表現不滿。膀胱一緊張,我便時時要上衛生間。
因了新生命的入侵,一成不變的生命周期秩序皆被打亂。
我的腰明顯地粗了,胸乳蓬蓬勃勃,乳頭變得黑黑的,輕輕一碰都痛。
我覺得自己像一株春天裏瘋長的植物,又像一團隔夜放了酵母粉的麵團。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無聲地膨脹開來。
我開始對自己的軀殼產生一種陌生的感覺,我無意中觸摸到我的手臂,一種異樣的柔潤光滑的感覺帶給我一種久違了的青春的歡喜。我這才發現全身的肌膚就像剛從溫泉裏泡過。我的手從這柔滑的皮膚上滑過時,便有了一種流暢新生的感覺。生命的芬芳從每個毛孔裏泄露出來,浸漫在我周遭的世界中。
4
當漂浮和暈眩的初孕感覺消失的時候,我從幾個月渾濁的反應堆中爬出來。我的腳切切實實地踩到了溫暖而堅實的大地上。我的手真實地捫及了腹部微微凸起的那拳頭大的一個實體。這不是一塊石頭,一個贅物,這是我創造的一個生命。我用我的手長久地貼著腹部,我希望我手心的磁場和手溫傳達我最初的母愛。
生命的果子在我腹內瘋長。
我跳出萬丈紅塵,濾去塵世間一切駁雜的聲音,全心地諦聽生命生長的聲音:隨著腹部亦麻亦乍的酥酥的刺痛,我已感覺到腹部的韌帶、肌肉、皮膚被慢慢地撐開來,盛滿羊水的子宮在嗞吱地膨脹著。
一日,我躺在沙發上看書,“咕咚”一聲,腹內便有了圓轉滑脫的一轉,哇!胎動!這個感覺盡管來得十分遙遠,轉瞬即逝,但我已真切地感到了我所創造出的生命之律動。
從這以後,我在心裏開始把腹中的胎兒稱做兒子。
5
胎動開始多起來。兒子的拳腳功夫不賴。每當兒子的小拳頭及小腳丫在肚皮上凸地滑過時,這時,我連忙叫先生來看。待到先生趕到,專注地注意那凸起之處時,兒子卻不樂意了,千呼萬喚仍不見動靜。可一俟他走,兒子卻又歡快地踢蹬起來。
未來的爸爸盡管很沮喪,仍然不厭其煩地在每晚八時開始他的爸爸胎教:“兒子兒子,爸爸和你說話哩……”
看他平日裏粗粗的一個人,今日貼著肚皮說那些碎碎的話,唱那些綿綿的歌時那一臉的慈愛,我總忍不住要笑。
想不到爸爸胎教果然有效,兒子出生後一旦吵睡,隻要聽到爸爸低沉渾厚的歌聲,便很快安然入睡,這是後話。
我早已準備了很多音樂磁帶,精選了一批世界名曲為胎教音樂。我坐在桌邊寫的時候,一任口袋裏的微型收錄機翻過來複過去地唱,兩枚耳塞通過腹肌傳達到水漾漾的子宮深處。
這時候,我想起應該給孩子準備衣物了。我打開衣櫃,找到厚厚一疊花布。這些布有的已經買來幾年或者十幾年,當年我買這些布的時候還是一個少女還是一個姑娘家。那時候到外地出差,看到好看的純棉細絨花布,想想這布給娃娃做衣真是漂亮,於是便懷著不可告人的預謀扯上一段,上海買一段,北京買一段,很多年了,便有了厚厚的一疊。可見我是一個極有心計的女人,可見我想做母親的念頭蓄謀已久。
娃娃衣服簡單,自己裁自己縫,很快地一件漂亮的嬰兒蝴蝶衣便做好了,我還鑲了花邊。當我喜孜孜地拿著這蝴蝶衣作自我欣賞時,一種溫柔的母性情懷倏地漫出來,淹沒了我的靈魂。於是,我得到的快樂遠遠超過在裁製娃娃衣裳時所得到的那一份。
6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那種“異物入侵”的感覺反而消失了,腹腔的髒器無可奈何,不斷地騰出有限的空間,讓位於神聖的子宮。它們已能“和平共處”,不再視新生命為“異物”。經過艱難的生長,我的初具雛形的兒子已經得到身體各處的認可。
胎動異常頻繁起來。胎動確是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眼見兒子的小拳頭一下一下在腹壁上撞擊,眼見這個小孫悟空在肚子裏大鬧天宮,我體驗到一種新生命的活力,心裏充滿了喜悅。
7
如今,我也是身懷六甲的人,肚子大到已看不見自己的雙腳了。
我自成年後,一向生理體溫低。夏天,我的手臂總是沁涼的,冬天我一向睡不暖雙足。我後來對氣溫變化很敏感,可自己懷孕以來,我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變成了一塊熱炭,穿很少衣服還出汗。我輕易不感冒,對冷空氣不再敏感。也許是懷孕後新陳代謝旺盛起來,我自己感到身體各處積存的可轉為熱量的物質正源源不斷地運向子宮,在轟轟烈烈的創造和代謝之中,我生命的汁液在一點一點地燃燒。這種燃燒是為了新生命的創造。這時我想起外婆說過的:“女人一懷崽,便變得很賤。”
我常常和腹中的兒子做遊戲。他喜歡在肚子裏翻筋鬥,常常摸著他的頭在我的肋下,忽然一個筋鬥便翻到腹底去了。我甚至感覺到他在翻轉的時候攪動羊水的聲音。我常常用我的手心去輕輕觸摸兒子的頭。那個感覺就像觸摸水中的一個浮球:我輕輕一按便沉下去,鬆手便浮上來。這時候,我常常感覺自己的身體變成了局部的海,我的可愛的baby在我身體之海裏酣暢地漫遊。他一抬手便有嘩嘩水聲,他一蹬腳便浪花四濺。
我身體的海,是兒子生命的最初的溫柔之鄉。他長大了,還會記得起他在子宮裏頑皮的種種把戲嗎?
我常常通過我的手跟兒子交流。我手心的磁場穿透我的腹膜子宮壁和羊水層,把我的愛傳導給我的兒子。我和我的兒子總在玩著這種永不厭倦的遊戲。
8
半夜,被腹中的兒子一腳踢醒,我一睜眼望著山嶽般隆起的高高的腹部,心裏真有點發愁。看來,我別無選擇地要麵臨分娩這一天了。我法定要不顧羞恥地叉開腿躺到產床上,讓一群白衣產婆們任意處置,要死要活地從一灘紅紅白白的血水裏拽出一個生命來。
向來自信的我,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一種不詳預感黑影似的追隨我。
小時候看孕婦,總是害怕。我總耽心那龐大無比的肚子突然間像氣球一樣爆開來。大嫂臨產前,我曾要求摸摸她的肚子。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緊繃繃的便便大腹,嚇得很快地縮回手來。我總覺得那肚子像一個吹得過於大的氣球,輕輕一碰便會炸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