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紫色暖巢葉夢(3 / 3)

這種害怕的感覺,滋擾了我的整個生命曆程。

在蕷感陰影的籠罩下,我的整個身子變得日益沉重起來。原來合腳的鞋也穿不進了,日新月異的子宮已經長到心窩裏來了,頂著我的胃和膽。一日我覺得肋骨發痛,一摸原來是被兒子的頭頂的。脊椎尾部和大腿根有一種勞損和皸裂的痛感。據說這是直立起來的人類留給女人的唯一遺憾。人類以前四肢著地時,懷孕的子宮像晾在脊椎這根大繩上的一塊布,受力均勻,不像現在直立的人要支撐向前凸起的大腹。

黑夜和白天都變得格外長起來。無論我選擇什麼樣的姿勢,我都無法安然入睡。我隻好拿起針和線,或用一隻腳踩縫紉機,津津有味地做起我愛做的嬰兒衣來,讓難耐的時光悄悄地從指縫裏、針尖上溜過去。

9

不祥的預感總是追隨著我。我心裏很冷靜。麵對龐大的肚皮和日益沉重的軀殼,我把兩條性命都交給冥冥中的菩薩。生死有定,一切交她主宰。

一日,鏡中發現自己麵如滿月,手指粗碩,這時我已高度水腫。血壓直線上升,妊娠中毒症將危及到腹中的兒子。

我望著自己白胖胖的手指和腳丫以及滿月一樣的臉,對自己的陌生形象十分厭惡。然而,我不在乎自己怎樣地醜陋,怎樣地負重不堪,我時刻惦記著的是胎動,我牽腸掛肚的是腹中兒子的生命信息。要有半日不見胎動,我便會心慌起來。我在數著胎動中讓時光一刻一刻地流過去。

我已屬高齡初產,臨床上叫高危妊娠,意即具有高度危險的妊娠。我被收入醫院並重點監護。每日聽胎心音兩次,吸入氧氣並靜脈注射葡萄糖,很快地水腫血壓均得到控製。

為了防止妊娠末期胎兒缺氧,我仍每天去產房吸氧。氧氣瓶緊挨產床,兩個產床上交替有產婦生小孩。我在這段時間裏,有機會目睹一個個嬰兒出世。任何層次的女人,一到產床上,無一例外地要剝掉一切矯飾。產床上不容一點點斯文作態和嬌嗔羞澀。從看見胎兒頭發到胎兒娩出這段或長或短的時間裏,對於每個產婦都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時刻。僅僅一步之遙,卻要耗盡生命的全部力量才得以完成。在助產士的幫助和鼓動下,每當黑頭發的胎頭徐徐娩出時,“嘩”地一聲,整個胎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出來。接著便是“哇”的一聲帶著沉悶到透不過氣來的啼哭。血水之中,濕漉漉的小東西手舞足蹈地躺在母親的雙腿之間,亦黑亦灰亦紫的臍帶在新生兒腹部跳動幾下複歸平靜。臍帶往黑洞般的產道口逶迤而去。這時一切遮蔽覆蓋皆被省略。生命之門銜著臍帶莊嚴地洞開著。在這個世界上,幾乎人人都是從那個門裏走出來的。其中包括正人君子、無恥小人和偉岸丈夫。我從嬰兒的紅皮膚和濕胎毛上讀到了新生命的芳香。眼前這一切構成一幅最為豐富生動的圖畫,這樣的畫麵深深地感動著我。

對於分娩這一幕,我既躍躍欲試又害怕自己進入角色。我害怕,主要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羞恥心在作祟。我害怕分娩,隻想逃避,果然如願。產前B超診斷,胎兒頭圍太大,已不適合從產道娩出,需要作剖腹產手術。謝天謝地謝兒子。高興之餘卻又有了深深的遺憾,我畢竟體驗不到分娩時驚心動魄的那一幕了。

做剖腹產也不容樂觀。臨產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我愈來愈害怕。我還是害怕手術台。如果可以選擇,我情願時光永遠凝固,我情願馱著大肚子永遠地與這個世界僵持下去。

不管我怎樣地不情願,時光一分一秒地過去,眼見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就要來了。

我害怕走入那一扇生死之門。

生死之門

無論我怎樣地設法逃避,怎樣地不情願,這一天不容拒絕地到來了。

待產的那些日子,我像一個被判極刑的人,數著手中的日子,恐懼著“臨刑”的那一天。

預產期就在年關邊上。為了不致把孩子落在忙亂的年關,產科主任和我商量,決定讓孩子提早一個星期來到這個世界。

於是,便決定於一九九○年元月十六日動手術。手術通知單已下達到手術室,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我早早地緊張起來。今天星期天,手術就在下周星期二,再過兩天,我便不容逃脫地要上手術台了……

突然,我改變主意,沒有任何理由地請求撤消手術,主治大夫隻好同意。

我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還在等待什麼呢?我崇拜的那位麻醉師朋友到省裏開會,近日是不能回來了(他曾答應給我的手術做麻醉)。

我借故逃避。這種逃避完全是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的自欺欺人的把戲,但是,我就是沒有勇氣麵對上手術台的現實。

星期一的晚上,因腹中的兒子幹擾,我整整一夜未合眼,眼睜睜地躺到淩晨四時,我幹脆起床看書。一大早,大弟跑來敲門,說:麻醉師朋友昨夜已回,他利用會期間隙在家停留半日為我做手術。現在醫院方麵一切弄妥,囑我快去醫院做手術準備。

我已經沒有時間害怕了,不加思索地提起早已準備好的一個包直奔醫院。事到臨頭,已無退路,反而不怕,我渾身輕快,步履如飛,全然不像一個臨盆的產婦。

手術室門前,我與父母雙親、丈夫、兄弟告別。他們的目光穿透玻璃門、穿透手術室長廊直透我的脊背,於是我的背上長出一隻淚汪汪的眼來與睇視我的親人默默對看。在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數不清的生命在死亡和新生,可是今天,有兩條性命牽著他們的心,他們站在冰冷的走廊上為他們的女兒、妻子、姐姐牽腸掛肚地熬過這一段不尋常的時光。

當我換上手術室的海綿拖鞋,便踩上了一條通往生死之門的路。幾分鍾前,丈夫已在那張生死契約上簽名。

今天是整個冬季最寒冷的日子。空曠的手術室寒氣逼人。窗外濃密的大霧阻隔了一切視線,手術室成了霧海中的孤島。

我無可奈何地爬上手術台。豁出去任人“宰割”了。

麻醉師在這個城市享有很高聲譽。我像崇拜一位大師一樣崇拜他的技巧。

我的無法掩飾的緊張已被麻醉師朋友發現。他竭力與我交談,鬆弛我的神經。我強調我的感覺敏銳,希望他能給我多來點麻藥。

麻醉師讓我竭力蜷成一個蝦狀。我蜷著蜷著仿佛自己真變成了一隻蝦,一隻待下鍋的蝦。

一枚鋼針刺入脊椎,我不得不咬緊牙關。有冰涼的液體順著脊椎流浸開來。我感到透徹心骨的寒。我竭力咬緊牙幫,不讓它們磕碰出聲音來,一邊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麻醉師的問話。

感覺有尖利的東西從肚皮上劃過。

“有哩,有哩,我的痛神經特別敏感。”我趁機強調。

“對不起,要給你綁一綁哦!”我的雙手被紗帶綁住了。

主刀的二位大夫已上台。我裸露的腹部整個地給塗遍了冰涼的藥水。然後有左一層右一層的無菌單把我覆蓋起來。我看不到那隻無影燈和主刀的醫師了,隻能看到一張褐色的無菌單。

憑感覺,無菌單的那一邊,兩位主刀大夫正在我腹上指指點點,商量著從哪兒下刀。

“有沒有感覺?”

“哦,有感覺咧。”

“已經開始了呢!”

是嗎?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這時候我的腹皮已經被鋒利的手術刀切開了,鮮紅的血如花一般開出來,雪白的脂肪層一刀一刀地被切開來,溫暖的腹腔正暴露在寒冷的空間。

在子宮被切開之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盡管沒有痛苦,但是,一旦自己身體被切割,就像一個對自己的領土喪失主權的君主,竟然也會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遺憾來。

突然,“嘩”地一聲漫射的水聲,同時隻聽得手術台兩側的木踏板倉惶一響,兩位主刀大夫後退了一步:原來我的子宮已被切開,羊水從劃破的子宮裏噴射出來。隨著羊水的噴射,滋養我生命的真氣正在四散逃逸,抽吸羊水血水的真空管正在我腹腔裏嗞吱地響著。我仿佛從一個高峰往下直溜溜地跌落,喪失的感覺全都逃了回來。我感覺大夫的手在掰住子宮,從那裏麵使勁地把胎兒掏出來。我感覺腹腔裏正在進行翻箱倒櫃似的翻揀,各種器官都因子宮受到難以忍耐的牽製;肌肉、韌帶、膀胱、卵巢都在抗議。這種內髒之間的牽扯引起我一陣陣強烈的惡心。

經過一陣無法忍受的內髒的強烈牽扯,我從守候在我身邊的麻醉師的眼睛裏發現了異兆。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無影燈下,用過於嚴峻的語調說出四個字:一個伢子。

怎麼沒聽見哭聲,我頓時感覺不妙。

手術台的右邊,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傳來一陣急促倉惶的人聲和器械的響聲。給我抽吸血水的真空泵也被嘩嘩地拖了過去。這邊麻醉師一邊厲聲喊道:插管、插管呀!說著他便扔下我直奔過去。

我的心兒在空中懸著。

這時的我完全像一隻癟了的球。我繼續向那個黑暗的深穀跌落下去。我從呼嗞呼嗞響的吸管含混的聲音裏,我知道在繼續出血,也許是失血太多,血壓陡然下降。我依然沒有止境地向那個黑穀裏跌下去。我自覺氣血虛弱到了極點。意識也升騰起來,它甚至想逃離飄飄的肉體輕而去。我用心靈的利爪緊緊攫住生命之岸。我的兒子呀,我怎麼還沒聽到你的哭聲啊!!難道那個追隨我的預感的陰影已把你擄走?難道我十月的創造會功虧一簣嗎?

其實隻幾分鍾,在我卻是長久的等待。

哇——終於聽到兒子的第一聲哭。

懸在半空的心終於落下。我頭一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兒子沒給我看一眼便抱走了。

此刻我感覺在縫合子宮。那穿著羊腸線的特大的釣魚鉤一樣的鋼針正穿過子宮的切口來來回回地縫攏來。每一個線頭打結裏引起肌體的輕微震顫我都能感覺到。輸液瓶中已給催產素。在催產素的作用下,子宮在一點點地收縮。那龐大的盛著胎兒、胎盤、羊水的巨大子宮,現在已經收縮到一個什麼樣子呢,我無法知道。

縫合在一層層地進行。不管大夫們的手腳是多麼麻利快捷,對我來說總是那麼漫長難耐。我感覺很難受。我竭力吐出幾個含混不清的字:“我感覺不行。”我像一個溺水的人,迅速地沒入水底,水麵上隻剩我的黑發飄零。

手術終於結束,我成了一個半身麻木的冰人兒。

一出手術室大門,我被親人們憐愛的目光所包圍。我費勁地說:我還好。

我從手術車被抱上病床。我冰冷的身軀像掉進一個溫馨的暖巢。大弟的妻子蘭娟用了幾個熱水袋鹽水瓶把我的床弄得暖和和的。我頓時感到冰凍麻木的軀殼在一點點地回暖。這時候這種溫暖的感覺是刻骨銘心的。哇!我已經完完全全從那個冰冷的惡夢中走出來,回到了溫暖的人的世界。

玻璃窗上蒙著好重一層白蒙蒙的水氣。陽光透進來,照在我病床的白床單上。

媽媽十分輕鬆地對我說:“早上好大的霧,你看現在太陽都出來了。”

我如釋重負。

暖暖的冬陽下,那個糾纏我九個月的預感的陰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終於順利地跨過那一道生死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