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想象是真實的存在麼?抑或那無邊的黑暗才是存在的真實?它們之間怎麼會有著無法跨越的距離呢?
這是我當時寫的文章《對人生及其命運的思索與回答——論<培爾·金特>結構的開放性》中的一段描述。我本能地抓住了黑暗與光明的象征,抓住了整部劇動與靜的節奏,我的內心的隱秘成為我讀這對話、乃至讀整個劇本的前語言狀態。這“讀一寫”關係中的默契,毋寧說是一種機遇。
許多年,索爾薇格如同一個本然的象征閃亮在我的生活裏。她意味著純潔的期待,連同她那“睡吧,做夢吧”的純潔的期待的祈禱。格裏格的“索爾薇格之歌”那如祈禱、如祝福的旋律,成為我最迷戀的旋律之一。
許多年過去了,我沒有丟失過這期待,但這期待卻不再籠罩我的瑣碎及黯淡的生活。它仿佛深深地沉落到哪兒去了。我知道,它在那裏,一切真正擁有過的感覺是不會消失的。
我在黯淡裏,盡管它不是純然的黑暗,因不自信,因以表達為生存卻難以表達的艱難。在男人一代一代建立起來的理性王國中,女人的文字本身就是破碎的掙紮。人們不是追求意義麼?確定性的語言世界整個是被意義的連環層層構造起來的。我因此樂於承認——在女人是大自然自生自滅的奧秘的意義上,女人就是無意義。我表達了。我用這在表達邊緣的表達把我置於邊緣性的地位。
我想起索爾薇格,這裏襯著無時無刻不在動著的培爾的靜的象征;這支撐培爾在六七十年的漫長時間,從挪威到摩洛哥海濱、撒哈拉沙漠、開羅瘋人院,然後回到挪威繞道而行的單純的支點。接受她,無疑是整個地接受培爾,接受醜惡、不潔和破碎,接受人生注定的繞道而行。無論培爾曾走得多遠,無論他曾追求過多少外在的東西——有錢、有勢、有名望甚至富有性刺激……他都沒有走出過索爾薇格的信念、希望和愛情。索爾薇格是妻子,也是母親。漫長的等待使她萬劫不複地墮入了黑暗,她瞎了。她瞎了,她拒不證明完美,拒不證明人生的詩意。她瞎了,像十九世紀興起的黑色的晚禮服,為浪漫的宮廷色彩送葬,在長長的行列中,人們佩戴死亡的記憶,相互默視那原來如死一般的平凡中浮現出多少誇張的真實。這當然已是我的感覺的聯想或聯想的感覺,它已從易卜生表達的願望中脫落了出來。
我終於發現,是這黯淡,這黯淡中潛伏和遺忘的意向,使我悸動。這悸動持持而有力,它是寧靜蘊合而牽引著的。
幾年前寫《對人生及其命運的思索與回答》時,盡管我遠比現在詳盡地寫了培爾的醜惡,寫了隻為自己的山妖方式的公開的卑鄙,寫了“無影無蹤,粘糊糊,朦朧朧”的勃格無聲無形的蠶食、腐蝕——但那隻是語言自己在引導我罷了。我的心理傾向是歸宿黑暗的光明,我無力承受向黑暗墮落的黯淡,哪怕它真實。
但也正因為它真實,它才是必須承擔起來的,人們不是一直承擔著麼?這是日常生活的悲劇。日常生活的悲劇是平淡無奇中沉沒的神秘,它並不在任何期待著的神秘裏。
通常,我們太著迷於絢爛的色彩了,可我在滑過的遺忘中能突然駐足回首的,不是培爾的滿世界尋找自我的繞道而行,而是在繞道而行的絢爛背後,我驚嚇索爾薇格沒有聲色的瞎眼如洞穴的沉寂。
易卜生想說什麼,不太重要了。或許女人的愛才是男人泯滅不了的希望,或許女人終於公開了這個世界的獲得正是它奪去的——評價這獲得的明朗的眼光。
女人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