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梁山風景秀美,險峰峭立,幽穀懸泉,雲霧盤繞。曾國藩的兒子,著名外交家曾紀澤有《詠銅梁山》詩:
連山壁立亙銅梁,屏障縈回百裏長。
隔樹群峰排鳥翅,插天磴道詘羊腸。
春深野草出天際,泉近高田旱不荒。
浩蕩晴空雲霧盡,忽看衡嶽出蒼茫。
山上多楠竹、鬆杉、油茶、藥材。春天,百花吐豔,漫山遍野,萬紫千紅;盛夏,氣溫隻有20多度,是理想的避暑佳境。兩條鋪墨青石的官道,一條從北麓石龍口至南麓雙峰縣井字鎮,一條從東麓塘灣,至西麓雙峰土地衝,時而從青山雲霧中蜿蜒而出,時而又隱沒於青山雲霧中。
由石龍口拾級南登,進衝二裏,便有之字大三彎。石路沿懸岩陡壁延伸,行人至此,有驚險之感。銅梁村在此已建起三灣電站,利用水力發電照明,真是“銅筋鐵骨,人民自有勝天力;梁麗城衝,巧手建成不夜村。”
夜宿頂峰村
落日銜山,黃昏來臨。
我們的汽車由簡易公路盤旋而上,經驚險的三彎繼續攀登,到曹家坳,路邊有一中年婦女招手搭車。鎮政府宣傳委員小周說,她是山上頂峰村的村支書。
汽車繼續向上開,轉過山嘴,眼前出現一片長方形高穀平疇,東西長約3公裏,南北寬約1公裏。隻見山坡坎邊,屋宇羅列,阡陌縱橫,有桑竹茅籬之屬。女支書用長沙話夾湘潭尾子介紹說,這個高山頂上的村子,名頂峰村,分陽家組、吳家組、田家組、桃樹組四個自然居民組。全村有水田123畝,山地80多畝。水田種一季稻穀,山地種苞穀、紅薯,也有種烤煙的。人口400餘人。是湘潭縣地勢最高的山村,海拔近700米……
在汽車的顛簸中,我問她村民們的生活怎樣。她開玩笑說:“高高在上,雲裏霧裏。”
她說的倒是實話。每天生活在高山之巔,山上雲霧纏繞,耕田時,人和牛都在霧中鑽進鑽出,若隱若現。
交談中我們得知,女支書小時很會讀書,誌向是讀醫學院當一名大夫。以優秀成績高中畢業後,因家中經濟困難,隻好回家務農,她是頂峰村目前文化最高的人。
這時,有三五一群的學生放學歸來。他們都背個大書包,像是長途跋涉者。女支書指著學生說:“這幾年,山上公路通了,電燈亮了,電視機開唱了,生活有大改變,就是孩子們讀書太苦了,無法改變。”
小周插話:“為開通公路和扯電線,政府已投入200多萬元,因為生源減少,山頂上的學校辦不成,隻能到銅梁村和石鼓鎮上去讀。雞叫起床下山,晚上摸黑回家,一下一上每天30裏山路。”
女支書笑著說:“城裏來的先生,我考考你。頂峰村的孩子上學,除了書包文具之外,還有三樣東西必備。哪三樣?”
我們都搖頭不知。女支書快言快語:“山裏時晴時雨,雨傘必備;每天摸黑回家,手電必備;還有一樣——中餐必備,多數時是兩個熟紅薯坨。”
她還說,她上學時,每十天磨爛一雙膠鞋。有時舍不得磨鞋,將鞋脫了撿到書包裏,打赤腳走路……
說話之間,汽車停在“頂峰休閑中心”門前。
在休閑中心吃過晚飯,天已完全黑了。站在院子中,始覺山高風柔,月明星稀。從女老板口中得知,這個頗嚴謹的一層四合院建築,原是頂峰村初級小學,學校關門,長期閑置,各類用房加起來共500平米,作價1萬元賣給了女老板。女老板和丈夫、妹妹和妹妹的丈夫,都長期在長沙打工,見多識廣。她對這個休閑中心,很有信心。她以廉價賣下舊房,又在房後操坪上修起三棟小木樓,開展戶外旅遊、避暑休閑,山好水好飯萊好,不愁湘潭人、衡陽人、長沙人不來。
休閑中心隔壁,是一棟兩層樓磚木房。一樓火塘裏鬆木火亮起來,炊煙便在屋頂與雲霧融彙。火焰搖曳中,屋裏充滿溫馨。
女主人招呼我們在火塘邊坐下——已是初夏時節,山上入夜之後仍有微寒,火塘邊也不熱燥。壯實的男主人在忙上忙下,女主人將水壺掛上吊馬,準備給大家泡茶。火塘上吊著一大塊一大塊臘肉,大約二三十塊。我驚歎:這麼多,怎麼吃得完?女主人一笑:我家不算多呢。殺年豬百八十斤肉,都薰了。有的人家兩百多斤呢。
她一隻手添火,一隻手抱個一歲多的男孩放在膝頭。我問:“這是你的小崽?”她哈哈一笑:“你看我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能生嫩崽?是孫子喲,他爹娘都在長沙打工。”大家都跟著笑起來。
搞攝影的老易,對掛吊壺的魚形吊馬很感興趣,準備拍個特寫。女主人風趣地說:“你要照相當然可以,先要猜個謎語:一伸一縮,一隻黑腳。是什麼?”
大家爭先恐後:“吊馬,吊馬。”又是一陣笑聲。
第二天早晨,我們在滿山的雀噪聲中站到休閑中心門前,觀看山川勝景。何歌勁在院子側門邊與幾個人看一塊殘碑,那是從息肩亭邊運來的,碑上的字難辨龍蛇。
休閑中心門口,地名曹家坳,原有溪水從青石溝壑中瀉下,形成高100米、寬5米的瀑布。瀑布飛瀉,水霧噴發,半山濕透,壯觀無比。如果大雨降臨,周圍山窩同時鑽出九條小瀑,如九條銀蛇飛舞,山鳴穀應聲中,讓人驚歎大自然的神奇。瀑布懸崖下,有一水潭名扮水洞,深不可測。八十年代有人想測洞深,用7天時間采集葛藤,連結成數十丈長繩,繩頭係石,投入洞中,誰知藤盡而石未著底,無功而返。
昔年,曹家坳瀑布四季飛濺。自1988年在上遊修起頂峰水庫,壩址海拔400多米,壩長25米,瀑布水源被引入水庫。庫內水清如鏡,老遠能望見白晃晃的一片,儼然水銀儲滿天池。春夏庫滿水瀉時,瀑布飛舞景觀重現。
官道跋涉
離開頂峰村之前,我們再次站在風車坳山崗上,眺望雙峰縣境井家鎮和荷葉鎮。
這裏正是曾國藩所說的“遠眺則放眼開懷”的地方。山風浩浩,天寬地闊,江山無限。此時此境,令人思索曆史,思索人生,頓生出許多感慨。我輕聲念道:人生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
何歌勁眼睛一亮,決然說,難得有機會漫步這百年前的曾氏官道。今天我們就踏石下山,體味一下曾國藩年輕時跋涉奔波之勞。
真是不謀而合。我忙招呼停在屋邊的汽車,不要等我們,自下山去。
從風車坳徒步下山,就是要走完“七上八下”中的七裏,據說相當險峻崎嶇,似要作點思想準備。
踏上官道之後,我才知道,不是湘西那樣的平整石板,一塊接一塊平鋪路上,而是大大小小的墨青色石塊,橫斜相倚,長短鑲嵌,毫無規則鋪滿路麵。就像鄭板橋的書法長卷,真正的“亂石鋪路”。官道隨山勢起伏蜿蜒,時而跌入峽穀,隱沒在山草叢林中;時而牽扯上山,纏繞在山巒巨石之間。與這條墨青色帶子相伴相隨的,是不遠處那條淙淙奔跳的銀帶——瀑布水。
官道寬近2米,當年似可行走小型馬車,即使兩隊人馬相遇,也可各不礙事。令人吃驚的是,除兩小段被山洪衝壞之外,整條路仍完整如故,猶如一條被人遺忘的墨青腰帶,棄落在曆史叢林深處。
年輕時的老曾,或趕考,或赴任,一定是一臉堅毅地跋涉於道上。後來顯赫了,幾十人幾百人轎輿相接,人喊馬嘶,喧騰山穀。據說,曾國荃攻下南京之後,掠得的婦女財貨,都是以船載運,下長江,過洞庭,入湘江,再進涓水,到石鼓鎮起旱,以人挑馬馱、肩挑車推,從這條山道運到荷葉鎮老家的。螞蟻牽線日夜不斷,腳步聲響了七七四十九天。
我忽然想到,土改時省府派了個清查小組,清理很長時間之後,將曾家富厚堂文物,古書、字畫、古玩等等,挑選了一批精華中的精華,以600擔皮籮裝運長沙。那600挑夫,是否也是從這條官道上日夜兼程呢?
何歌勁走前,我緊跟其後。沒有得得馬蹄聲,沒有轔轔車輪聲,連一個趕路的鄉人也沒有。就隻有我兩人的匆匆腳步,橐橐有聲踏在青石上,像踩踏著曆史的琴鍵,彈奏出令人遐想的古曲。
抬頭望望山頂簡易公路上的汽車,像一隻小烏龜在緩緩向山下移去。車上人看我們,肯定是兩隻小甲蟲在山穀中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