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歌勁指指不遠的山坡說,那邊有地名叫吊馬圪。明正德皇帝南巡,至此登山觀景,在吊馬歇息。這位正德皇帝似乎確實到過湘潭,縣域關於他的傳說,不止一處。他私訪時野宿於涓水邊一間茅屋裏,此地便叫做“一宿河”,後傳為易俗河。他睡過的那地方,後來建了蕭氏宗祠,房間裏沒有蚊蟲,成為“蕭祠臥龍”勝跡,一直到解放後,許多人都去探勝。縣誌裏有記載……
這次到湘潭,結識了何歌勁,是我意外的收獲。我原隻知道他是地域文化學者,湘潭乃至湘中,曆史地理,人文掌故,都能如數家珍。作為政協委員、文聯副主席,在湘潭地域文化建設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昨夜翻翻他的煌煌大著《建文帝之謎》,我才知道,他還是一個很有成就的明史學家。他關於明王朝第二個皇帝建文帝失蹤之後,輾轉流亡,最後落籍湘潭的查尋和論證,無異於在明史研究領域放了一顆原子彈,被人稱為“驚天大發現”。
今天有幸結伴走古道,正好有機會向他請教:建文帝失蹤之謎,是幾百年來中國曆史大懸案。全國許多地方都說發現過他的行蹤。就連最近湖南考古活動中,某縣發現大規模古堡群,也說是建文帝的歸隱處……
何歌勁娓娓道來:確實如此,建文帝的下落,全國有幾十種說法。曆史懸案是謎團,破解這樣的謎團,不能根據一鱗半爪“猜謎”,道聽途說解惑。科學的態度是要一點一脈,言之有據。我花了十年時間,研究何氏家譜,一代一代對接,又研究凡能尋找到的碑刻,弄得一清二楚之後,才得出結論:建文帝在部屬掩護下落籍湘潭銀田,化名何代華,娶妻生子,78歲去世。湘潭銀田是他的終焉之地,“銀田何氏”是他的後裔,墓葬碑刻俱在。你看吧,我的論斷,時間終會證實。
他言之鑿鑿,而且信心百倍。
我知道,清華大學的教授們進行田野調查,重視的是查看家譜和尋找碑刻。家譜是家族曆史,碑刻是刻在石頭上的曆史,兩者比較可信。何歌勁探索建文帝之謎,正是用的這種方法。
說話之間,七裏官道已走多半。淙淙溪邊,官道呈之字形轉一個緩彎,緩彎間出現一片山台,山台上砌有幾間寬大屋宇。屋宇甚為方正,隻是屋瓦全無,築得很厚實的土牆,雖被雨水淋成缺牆殘垣,卻頑強挺立。官道上人馬絡繹之時,這個屋場肯定曾有一度繁華。上山由此起腳,是茶社,是客棧,亦或是飯鋪?或兼而有之。上山人要在此吃飽喝足,紮緊腰帶,大步流星走上山去。
禾場邊有一株茁壯的木槿,青枝綠葉,繁花紛披。木槿全然不知歲月的滄桑,曆史的變遷,更不知此地已成廢墟。
我和何歌勁差不多同時脫口而出:“廢墟!”久久在破屋前徘徊。
廢墟昭示著滄桑,讓人偷窺到民族步履的蹣跚。廢墟是垂死老人發出的指令,使人不能不動容。
嗩呐聲聲《哭懵懂》
我們一行人走過田畈,來到銅梁山下的銅梁村。
這個古村現有村民1500餘人,以前村民以種田作土,販賣油茶、桐油,飼養魚苗和製作紙傘為生活來源。也有一部人從事民間藝術活動。
自清鹹豐年間起,直到解放以後,這個村子的木偶戲班子,一直活躍於湘潭、湘鄉、雙峰、漣源等地。尤其是傳統民間吹奏樂器嗩呐,更是普及到每家每戶,據說每四人中,便有一個是嗩呐手,上至七、八十歲老人,下至六七歲孩童,都能吹奏。春夏晨昏,山山嶺嶺嗩呐聲不絕於耳,成為名聞遐邇的嗩呐之鄉。鄰近幾縣都有這樣的讚譽:昌山腳下擂石鼓,秀才舉人兩千五,涓水河邊石鼓擂,嗩呐藝人紮成堆。
路邊禾場上,有個中年人手腳麻利忙進忙出。見有生客來到,招呼進屋喝茶。一交談,得知這位“中年人”名左克和,已經79歲,吃80歲的飯了。
我驚訝得叫出聲來:“看你樣子還不過50來歲,怎麼這樣健康呀?”
“吹嗩呐吹的呀!吹嗩呐要運氣,是最好的健身法。”老人爽朗大笑。
原來,左克和老人自小就學吹嗩呐,是銅梁村出名的嗩呐手。省裏民間文藝會演多次獲大獎,最為榮耀的是,他的嗩呐三次吹進中南海,中央首長聽了後都讚不絕口。
我提出:“左大爺,請給我們吹奏《哭懵懂》吧。”
左大爺說:“好哇。眼下我吹的嗩呐有五種:大嗩子、二嗩子、三嗩子、尖嗩子和篳管子。《哭懵懂》須用音域寬厚的大嗩子吹奏,還要有打擊樂課子、堂鼓、竹節鼓、漢大鑼、漢小鑼、雲鑼、漢大鈸、漢小鈸來配合演奏。臨忙急時班子喊不齊……
我堅持要聽《哭懵懂》,何歌勁也想聽。因為事先我們了解到關於《哭懵懂》的傳奇故事。
早在五十年代,湘潭縣文化館兩個幹部,一天路過石鼓鎮,忽然聽到一農家傳來悲切哀婉的嗩呐聲,聽來使人動容。他們頓覺這種吹奏水平不同尋常,忙進屋去了解,原來是幾個老藝人在為農家辦喪事。吹奏的曲牌叫《哭懵懂》,是一支古曲,並無曲譜記錄,隻憑口授心傳,在石鼓、銅梁一帶流傳。
這兩個幹部也是有心人,便找了《哭懵懂》吹奏班子,反複聽奏,先用原始的工尺譜將旋律記錄,再譯成簡譜。當時無錄音機等設備,全憑耳聽手寫。經過大家努力,《哭懵懂》終被保留下來。1957年正式出版。在以後的幾十年中,數十次參加各級文藝彙演,獲得各種獎項,並被推選為優秀節目進中南海彙報演出。石鼓嗩呐聲,帶著湘中泥土的芬芳,帶著楚樂韶律的特有韻味,轟動了中南海,周恩來等中央首長無不為之驚訝讚歎。
我們堅持要聽《哭懵懂》。這樣的古老曲牌,這樣有名的嗩呐手,怎能擦肩而過?
左老說,《哭懵懂》由《大過場》、《哀腔主調》、《尾聲》三部分組成。其吹法,主要用“悶工子”,用變換氣法、手法等吹奏手法,低音吹奏,表現特殊情緒,產生強烈效果。在石鼓,“悶工子”最佳嗩呐手是陳慶豐,“陳慶豐的嗩呐一口氣吹30裏”,我隻能當他的下手……他翻開一個五十年代印製的筆記本,其中歪歪斜斜記著工尺譜。老何、老易忙不迭拍下這最有草根味的樂譜。
老人轉身進屋,捧出一把摩挲得錚亮的銅嗩呐,“我就吹一段《哭懵懂》尾聲中的《相思引》,大家見笑。”
他挺胸站在階基前,輕輕銜住嗩呐嘴,略一沉思,雙眼微閉,驟然間,一改開朗歡樂的笑臉,滿臉悲寂哀怨,“啦裏屋力哪——裏屋力啦啦——”悲涼的音符緩緩流淌,緩緩流淌……
在細細切切,低沉滯緩的旋律中,分明是一個婦人——貧家新寡,或是孤舟離婦,在絮絮叨叨由訴而泣,千種委曲,萬般纏綿,繼而情不自禁,悲情難抑,放聲啼哭,以至傷心欲絕,撕心裂肺地號啕……
嗩呐的悲調,在田野上回蕩,青山黯然,泉流嗚咽。
我們圍坐在老人周圍,屏息靜聽,個個為之動容。有女同誌在感歎:“太悲了,不忍卒聽。”下邊禾場上幾個人都放下手頭活計,悄悄圍上來靜聽。
一曲將終,老人的兒子和孫子回來了。
孫子已是半大小夥子,讀高二。我問他:“你會吹《哭懵懂》嗎?”
他回答:“能吹《喜洋洋》、《瀏陽河》這些喜調,不會吹《哭懵懂》這樣的悲調。”
老人的兒子說:“細伢子哪裏能吹《哭懵懂》,連我這一輩人也吹不好了。年輕人會吹悲調的不多了。”
我能理解,不完全是技藝的傳授,而主要是生活的體驗。根本沒經曆過悲苦,哪裏能大放悲聲?
大家興致很高。我們將要離開時,父、子、孫三代人三把嗩呐合奏,一曲高亢明亮的《喜送糧》,將豐收的喜悅和盛世的祥瑞,送滿山鄉。
黎氏八駿的故鄉
湘潭曉霞山菱角村
湘潭往衡陽公路行程一半,有個叫中路鋪的大鎮。鎮的四周,群山起伏,層巒迭翠。其中主山是南嶽的支脈,即風光旖旎的文化名山曉霞山。
曉霞山西麓,丘陵綿延,翠竹掩映,佳木蔥蘢。一座山前有一個風景秀麗的小山村,小橋流水,竹籬茅舍,平疇沃野,阡陌如棋。小溪從畈邊流過,溪邊盡是鬆杉,村人謂之杉溪。池塘中長滿肥美的菱角,這個村子,就叫菱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