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湘潭詩人王仲言有《杉溪晚眺》詩,真切描繪了這個村子的幽絕風光。“幽絕鄉村地,秋光滿目前。黃花霜裏遠,紅葉雨中妍。古戎下飛鳥,空山鳴亂蟬。忽聞庭犬吠,有客過溪邊。”
杉溪周邊,散散落落有十多戶人家。離杉溪不遠,有口長方形池塘,塘裏長滿蓮藕,這就是長塘。每到夏天,田田荷葉鋪滿塘麵,猶如一塊碧玉長磚,鋪在村子門前,展現“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詩情畫意。長塘邊有座高聳的朝門,朝門裏是座前後兩進的四合院落,團聚大小房屋近百間。前進正廳中曾懸掛有一塊巨匾,匾上“美意延年”四個大字,是1919年1月19日,主人黎鬆安50歲時,民國總統徐世昌題贈的。這塊巨匾不僅為古老的四合院渲染了濃鬱的文化氣氛,也襯托了主人的身份。
這裏就是菱角村長塘“黎氏八駿”的故居。
就是在這所四合院裏,父親黎鬆安和母親黃賡,培育了8個兒子和3個女兒,在辛亥革命以後近百年時間裏,這些兒女,個個上進,個個成材,各有建樹,在我國教育、文化、科技以及藝術領域中,都有傑出貢獻,產生了巨大影響,人稱“黎氏八駿”。
“黎氏八駿”是一個家族的傳奇,是這個書香門第的驕傲,也是湘潭乃至湖南的驕傲。
一個家庭,為什麼個個子女都有出息、都有傑出貢獻呢?這是世人津津樂道、研究探求的問題。
先看父親黎鬆安。他出身於士宦之家,祖上廣有田產,家境富裕。晚清時考中秀才,卻不入仕途,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把一生交付了古老的詩篇和線裝古書,他每日以讀書寫字為樂,擅長詩歌聯語,有不少作品傳世,編印過《楹聯大觀》等書。他精於書法,善行書,習趙孟頫字,自成一格,著有《黎鬆安法帖》,民國初年出版。他常為鄉親婚喪喜慶寫對聯,書法風骨凝重,法度嚴謹,深受大家喜愛。
黎鬆安早年受維新思想影響,接受新思想新觀念。反對封建專製和禮教,反對女人包腳紮頭髻,反對封建迷信,家中從不請師公菩薩敬神敬鬼。
黎鬆安提倡尊老愛幼。每年農曆七月的中元節,黎家總懷念祖宗,鬆安親自紮包、寫包,而後到塘前山後焚化。除給自己的祖先焚化紙錢外,還要給其他人焚化,包括自己的發蒙老師、奶媽等,以此來紀念那些亡靈,報答他們的恩德。在他看來,中元節燒包祭祖,並不能與迷信等同,而是紀念祖宗潛德之舉。
黎鬆安雖是有錢人家,卻從不裝大擺架子,與鄰居和鄉親相處甚好。他對窮人對富人,一視同仁。鄰裏鄉親到他家裏去,他總是自己張煙泡茶,娓娓敘談。來人如有什麼事情相求,即請慢慢道來,安慰他先別著急,而後盡力去辦。三十年代末,兵荒馬亂,國民黨到處抓壯丁,一些鄉親的青壯子弟為躲避抓丁,隻好跑到湘潭榆廬去找黎鬆安,鬆安或是替其找人說情,或是讓其在家躲避一陣,待風聲過後再讓其回家。
黎鬆安的為人直接影響到他的子女、乃至孫輩,不論是黎錦熙兄弟,還是第三代人,大都保持了他的這種待人謙遜、和藹可親的作風。
黎鬆安熱心公益事業,鄉親們都稱他為“開明的德老太爺”。
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黎家從很遠的地方搞來麻石,準備將杉溪上的木橋改建為石橋,隻可惜水運不便,麻石運到古塘橋打石磯,就因水淺不能通船,而阻擱了。石橋最終未能建成。
三十年代初,老二黎錦暉每次從外地回家省親,常帶回無聲電影,義務為家鄉父老放映,為發展家鄉的文化事業出力。後來,錦暉又先後帶著七弟錦光、二妹錦皇、三妹錦文,還帶著陳桂一、陳桂二兄弟到上海參加了明月歌舞社。
1934年,湘潭縣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許多地方顆粒無收。長塘一帶也和全縣一樣,田地龜裂,禾苗枯死,許多人靠吃蠶豆和觀音土度日。黎家有百多畝水田租給佃戶耕作,黎鬆安給貧苦人家全部免租,甚至還將一些陳穀接濟給那些貧苦佃戶。以後,黎家租穀逐漸減少,農戶交不起,不僅不追討,反而送米送布。
黎家待人慷慨。請周圍人幫工,如栽麻、打麻、績麻等,做了工總要多付些工錢。黃賡有一雙能幹的手,常將一些衣服洗幹淨,折疊得整整齊齊,再周濟給一些貧苦人家。貧苦人家表示感激,夫婦倆便說:“這不算什麼,你們不嫌棄就要得了!”
黎家有一個女傭人,在黎家幹活時間較長,黎鬆安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她出嫁時,黎家置了很多嫁妝,還將曉霞山雞公岩下的一棟莊屋和一些田產陪嫁。
有人說,黎家連叫化子也不得罪。這話一點也不假。
有一年的一個早晨,黃賡從臥房出來,打開大門,發現階基上臥著凍餓得昏死過去的孩子。那孩子蜷縮著身子,臉色蒼白,衣不蔽體。黃賡大聲招呼丈夫快看。黎鬆安起了床,來到階基,摸摸孩子,發現其胸口尚有餘溫,便急忙抱進屋裏,給予搶救。黃賡通醫術,氣功推拿、中草藥之類懂得一些,很快就把這個孩子救活了。夫婦倆多方打聽孩子的來曆,卻得不到消息,便把他留在家裏撫養,取名羅壽,享受兒女們一樣的生活待遇。
黎鬆安夫婦對子女十分慈愛,子女們也很尊敬父母,一家人相處得和睦融洽,愉愉快快地過日子。
鬆安每日坐在書房讀書寫字,兒女們一到家,即先看望父母,進書房與父親交談。父親溫文爾雅,待人和藹,給兒女們一種肅然可敬的感覺。每天早晨,家人總要先到鬆安房間,向他問安,鬆安也向他們回敬一句。
每當逢年過節,家人總要團聚一番。大大小小數十人,聚集一堂,喜氣洋洋,共飲團圓酒。除夕守歲時,鬆安常給晚輩們一些小紅包,裏麵裝著押歲錢以表愛心。有時長工、傭人、廚工也不例外。大年初一,家裏放起鞭炮,全家人相互拜年。鬆安夫婦坐在上席,接受子孫的拜賀。而後,鬆安端起酒杯,微笑著:“祝兒孫們新年萬事如意,出門大吉……”兒女們也端起酒杯說:“祝父親、母親貴體康泰,幸福長壽!”
鬆安的為人和風範,尤其是對陶靖節(淵明)推許,給長子黎錦熙的影響最深,頗得其“真傳”。錦熙最早投身社會,治學勤奮嚴謹,卓有建樹,又關心弟妹的成長,帶他們出門讀書、找工作,使他們均有所成就。以後黎氏八兄弟三姐妹以黎錦熙為表率,和睦相處,互相友愛,保持著深厚的手足之情。全國解決以後,黎錦熙每年還要把在北京工作的弟弟妹妹和兒女、侄子約集到家裏一起團聚。直到“文化大革命”,才不得不終止這種活動。
黎鬆安不願做官,這個特點一直“遺傳”到子女身上。他不僅自己不做官,而且叫子女也不要做官,兒女們大多是從事教育、文藝和其他學術活動的。
由於黎鬆安較早地接受了維新思想,傾向民主,使兒女們也成為民主革命時期有膽識、有闖勁、有成就的人才。母親黃賡送兒女出門,一邊走一邊囑咐,你到外麵去,要好自為之,父母親不能遠送了,頂多送到朝門口,就不再送了。黎家以古訓“要辦事,莫出事。要任怨,莫忿怨。可興利,毋近利。可喜功,莫急功”作為家訓,教育子女。又由於鬆安夫婦對長子傾注了較大的精力,使錦熙的才華出類拔萃,進而帶動了其他弟妹。良好的家教,又使黎氏兄弟具有堅韌的毅力和高度的專注力。在事業的選擇上,他們一旦經過深思熟慮確定下來後,就不管成敗如何,會一如既往,始終不渝地奮鬥下去。他們有一種自強自立、自強不息的精神和剛直不阿的個性,以及明辨是非的能力。
黎鬆安與藝術大師齊白石,既是過從甚密的鄉親,又是誌同道合的詩朋印友。
齊白石曾贈詩黎鬆安:
誰雲春夢了無痕,印見丁黃始入門。
今日羨君贏一著,兒為博士父詩人。
齊白石、黎鬆安等7人組織羅山詩社,時稱“羅山七子”。詩社常以菱角村四合院為活動場地。黎家還在中堂屋上邊建一書樓,取名“誦芬樓”,滿樓藏書和金石對聯,是詩友們時常留連之處。齊白石常住黎家,有時一住數月,故齊白石稱長塘為“老據點”。
黎鬆安見齊白石刻苦學習治印,便從磨石、篆書、持刀技法,不遺餘力,解數相教。又以珍貴的清代篆刻家丁敬、黃士陵的治印拓片相贈,使齊白石眼界大開,深受教益。齊白石之所以顯赫於印壇,與當初黎鬆安的指導支持分不開。
1949年黎鬆安80壽誕時,齊白石贈聯:
持鬆長壽,與鶴同齡
難得當年快活時,貧家隻有老鬆知。
不妨四壁煙如海,燃節為燈夜作詩。
父親黎鬆安與齊白石的友誼,齊白石的執著追求和傑出成就,對黎氏子女的成長,都有深遠影響。
老大黎錦熙(1890—1978),畢業於湖南優級師範學堂。在湖南第一師範任教時是毛澤東的曆史教員,並由此有過一段密切的交往。他是著名的語言學家、教育家和文字改革家。曾任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範、北京女子師大、西南聯大、中國人民大學、燕京大學等校國文係教授、文學院長。擔任過《中國大辭典》編纂處主任。建國後,他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委員。著有《新著國語文法》、《中國語法教材》、《漢語規範化基本工具——從注音字母到拚音字母》、《注音符號與簡體字》、《國語辭典》等等。他從12歲時起,天天記日記,數十年從無間斷,實非易事。
老二黎錦暉(1891—1967),早年與兄錦熙同時考入省立第一中學,終業後又同時升學省立優級師範,兄史地科,弟繪畫音樂科。二十年代末在上海創辦中國第一所“中華歌舞專門學校”,而後組建“明月歌舞社”,並以歌舞形式在海內外宣傳國語。是著名的音樂家和教育家。他編演過《桃花江》、《毛毛雨》等歌曲。大部分是振奮人心的進步歌曲,如《中華民族戰歌十七首》、《向前進攻》等。他從1920年到1921年間創作兒童歌舞劇12部、兒童表演歌曲24首,其中《麻雀與小孩》、《小小畫家》、《可憐秋香》等廣為流傳。解放後,錦暉長期在電影戲劇界工作。
老三黎錦耀(1894—1954),是地質礦冶專家。曾任南京中華礦學社主事和《中華礦學雜誌》主編。抗戰期間回到家鄉,在父親黎鬆安的支持下開辦鹽礦、煤礦。建國後任湖南省工業廳工程師。1953年年近六旬,親自帶隊去海南島探礦,不久病逝於異鄉。
老四黎錦紓(1896—1954),宇季純,大革命時期赴歐洲勤工儉學,與朱德、徐冰等同學,獲柏林大學哲學博士。歸國後,與晏陽初舉辦平民教育促進會,是平民教育家。1945年10月,一度代理湖南省教育局長,不久調任省經濟建設委員會專門委員。1951年調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部語文組工作,任編纂。1954年5月因患胃癌去世。
老五黎錦炯(1900—1981),1927年畢業於唐山工業交通大學,三十年代曾與人一起設計建我國北方第一座鐵路大橋——灤河大橋。是卓越的鐵路橋梁專家。任過北京大學工學院土木係教授兼係主任。抗戰勝利後,到晉察冀邊區,任華北人民政府交通部副部長。建國後擔任鐵道部設計院總工程師。他是第五屆全國政協委員。
老六黎錦明,1905年生,從小在家庭的熏陶下酷愛文學,1924年開始創作,先後創作短篇小說11篇,中篇小說4部,劇本5部;中篇小說《塵影》是一部反映農民運動的優秀之作,受到魯迅的稱讚並為之作序。魯迅曾稱他為“湘中作家”,評價他的作品“蓬勃著楚人的敏感和熱情”。老七黎錦光,1909年生,是音樂家。大革命時期就讀於黃埔軍校第三期。大革命失敗後,到上海二哥黎錦暉創辦的明月歌舞社工作。他是流行歌曲之父,他創作的《香格裏拉》、《五月的風》等都是老歌經典,膾炙人口。《夜來香》已被譯成各種文字,在世界100多個國家流行。建國後擔任中國唱片公司上海分社和上海電影製片廠作曲和音響導演,灌製了二千多首歌曲、戲劇錄音帶,如《送我一支玫瑰花》、《青春圓舞曲》、《接過雷鋒的槍》等歌曲頗享盛譽。
老八黎錦揚,1915年生,抗戰中畢業於西南聯大,後赴美留學深造,1947年畢業於美國耶魯大學。旅美四十多年,長期從事文學創作,是美籍華裔作家。成名作長篇小說《花鼓歌》,轟動一時。百老彙歌劇院、好萊塢宇宙電影公司先後將其搬上舞台和銀幕,並獲劇作金盾獎。他還創作出版了《賽金花》、《天之一角》、《處女市》、《愛人角》、《堂戰的日子》、《金山》、《中國外傳》等。1976年後,他曾多次回國,致力於中美文化交流,並在《中國電視雜誌》上發表了電視劇本《金山姑娘》。
黎鬆安還有三個女兒,也是值得稱道的。
長女黎錦珈(1892—1967),從小就從母親身上接受了賢惠、溫文爾雅的品質和個性,能寫得一筆好字和文章。嫁福建商人賴繼岩,在湘潭城內開“賴德隆煙鋪”,經營有方,家境富足。教育子女也有方,兒子正為我國的教育事業貢獻力量。
次女黎錦皇,1902年生,參加過二哥黎錦暉創辦的“明月歌舞社”,後多年從事文化教育工作,嫁王人旋。王係我國著名的機械工程師,他是電影藝術家王人美的哥哥。
三女黎錦文1909年生,又名同壽,因與父親同月同日生,故得名。畢業於北京兩級女子中學,後入北京文理女子學院音樂係,擅長鋼琴,喜愛貝多芬音樂。擔任過音樂教員。丈夫馮世辰,係鐵道工程師,解放前任過黔桂鐵路工程處主任工程師,建國後任鐵道部高級工程師。
在黎氏第三代中,也是人才輩出。長孫黎澤閡,曾留學法國,任過天津工學院院長、教授。孫女黎明暉,是著名的戲劇表演藝術家。孫子黎白是現代作家。
據黎白回憶,許多年前,黎鬆安在與家人閑聊中曾欣慰地說:“朋友們說,黎家將可以比北宋楊家將。”
然而,“楊家將”是傳說中和舞台上的人物,“黎家將”卻是現實中活生生的人物。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後,黎氏兄弟就投身革命,相繼在社會各個領域,為社會作出自己的貢獻。八兄弟所取得的成就,涵蓋了文理工各個方麵,語言、音樂、教育、藝術、新聞、出版、地質、鐵道、橋梁,最為突出的是語言文學和音樂,老大黎錦熙和老二黎錦暉的名字因此而被錄入《辭海》。
這樣一個小小村落,這樣一個書香門第,“黎氏八駿”的成長,有值得人們總結和借鑒的地方。
重視早期教育,是黎氏教育特點之一。
黎氏兄弟都是三、四歲發蒙讀書。老大開始讀書時,人太矮坐不上凳子,還是齊白石抱上去的。早期教育,使孩子一懂事就愛學習,愛讀書,為一輩子治學打好基礎。
抓好學校教育,也是黎氏教育成功的經驗。
民國初年,黎家就在四合院西側橫屋創辦中西合璧的家庭學校,以門前流過的杉溪命名。後又與幾位鄉紳合作,辦起“上湘五都學校”,聘請飽學之士任教。黎氏兄弟姐妹,都求學於這兩所學校,為一生的事業打下了良好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