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中要衢：古韻與新顏
訪雙峰縣永豐鎮
辣醬的誘惑
老嶽父自日本留學歸來，就長期謀食於邵陽公路部門。那時候，從邵陽回長沙，必經過一個叫永豐市的小鎮。每過永豐市，必購一壇蔡氏永豐辣醬。前一壇尚未吃完，後一壇又購了回來，一壇又一壇，在大櫃上排成長隊。
四十年前，我進入這個家庭，首先就對大櫃上的辣醬壇充滿好奇。
壇子是兩斤裝的深色陶壇，細口圓肚，形如葫蘆，粗笨而古樸。壇口緊捂上了漿的紅棉布，紮上紅繩，腰肚上貼丁角形紅紙，上書一個黑色繁體“豐”字。吉祥，喜慶，雖是個辣醬陶壇，卻如古董般惹眼。說來也怪，這辣醬不稀不稠，綿軟糯熟，味辣而回甘。這種辣，不似長沙“五爪金龍”那樣死辣，從口舌辣到腸胃，令人腹中翻江倒海。而隻是在舌麵上一辣即過，辣中帶甜，滿口生津。一日三餐，辣醬是不可或缺的佐餐之物。餐桌上，嶽父開玩笑：莫把舌子吞下了……
我常說，一壇辣醬，有何奇妙，一定要從永豐地方帶回？嗜辣如命的長沙人，就製不出這種辣醬？
嶽父見多識廣，連連搖頭：長沙辣醬，過於辛辣；洪江辣醬，過於甜膩；隻有永豐辣醬，用料用水，製作工藝，都特別講究，所以美味超群。本地人曾國藩喜歡此物，鹹豐皇帝也讚美有加，列為貢品呢。
多年以來，對永豐辣醬好奇，對其產地永豐鎮，也充滿好奇，但一直沒有機會探訪這座湘中古鎮。偶爾一兩次路過，行色匆匆之間，隻能像嶽父當年一樣，在街頭購一壇辣醬，聊以止饞而已。
直到今年，我有機緣接觸瀟湘大地古村古鎮資料，才了解到，不僅辣醬舉世無雙，永豐古鎮物華天寶，地靈人傑，是湘中一塊寶地。
為了了結四十年的情愫，我決定專程探訪這座古鎮。
山水爭奇說清湘
永豐鎮為雙峰縣縣城，地屬原湘鄉縣中裏，古稱定勝鎮，明稱永豐市，清稱永豐鎮，民國時稱永豐鎮，處湘中腹地，跨湄水兩岸，是長沙至邵陽的水陸通衢，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
雙峰縣境群山逶迤，漣水、測水、湄水、涓水穿流，山水爭奇，風光旖旎，古有“清湘”之稱。東部有九峰山，與祝融峰遙遙相望。古木參天，雲霧縹緲之中，唐代在鑼鼓坪建有定慧庵，庵前有千年銀杏樹。山麓有白帝衝寺，最初是來自白帝城的一位老僧，於明洪武年間所建。寺的四周山巒回環，鬆林疊翠，楓葉滿山。寺壁上，原掛有高僧八指頭陀所書的巨幅中堂和對聯。
九峰山北麓，有塊荷葉形盆地，曾國藩家族府第群、秋瑾故居、葛健豪故居、唐群英故居，散布其間。
雙峰與衡山、衡陽三縣交界，萬山叢中，一峰兀然，林木茂密，環境清幽。三國蜀相蔣琬在故鄉隱居未仕時，在此自建一寺，作為讀書修身之地。後世稱此峰為“蔣峰”。諸葛亮向劉備推薦蔣琬時說：“蔣公琰社稷之器，非百裏之才”。蔣琬的才學與蹈略，正是在蔣峰中潛修得來。
永豐鎮東北有測水河洛陽灣，古人形容其地為“遠近形勝不可比，萬象森羅入眼底”。有建於明代的觀音閣和惜字塔，及關聖殿、文昌閣、龍王閣等，七座建築渾然一體，亭閣崢嶸，氣勢磅礴，湖光山色，美不勝收。憩息亭常有荒客歇宿。亭上有一聯，以流浪人口吻，不卑不亢，意旨高遠：
豈非窮士乎？不遠千裏而來，勢逼處此；
是乃仁術也，聊備一宿之棲，居無求安。
測水下遊有梆潭，潭邊有石，敲起來如打更一般梆梆作響。河水深不可測，有詩形容其地的險要：測水滔滔去不回，倒盡湘江入淨瓶。
永豐鎮南有雙峰山，雙峰挺秀，高接雲端。1951年中裏從湘鄉析出建新縣時，當時的政務院接納蔡暢建議，命名為“雙峰縣”。清乾隆年間建有學舍，門對雙峰，稱雙峰書院。邑人朱堯階為書院撰聯，吐詞典雅，語意雙關：
兩派交流，好向此間尋活水；
雙峰對峙，更從何處仰高山。
定勝橋為五拱石橋，橫跨湄水兩岸，橋墩橋身，全用大石砌成，堅實牢固。石橋將老街人壽、和風銜接成一條大街，行商負販通行無阻，橋兩邊對擺貨攤，購物者、乘涼吹風者絡繹不絕，熱鬧非凡。
離定勝橋約1裏，湄水東岸金井潭上，原有一片石林，有一巨石高10米，形如觀音，百姓稱觀音石佛。石佛兩旁有兩株古鬆拱衛。明萬曆年間，於石旁建觀音閣。高閣臨河，田野寬闊，遠山屏障，清幽宜人。有詩描寫其地景色：高閣臨江滸，關山勢兀然。座收三鏡水，平視百家煙。修行環禪室，疏鍾送客船。
民國四年(1915年），革命烈士蔡和森及蔡暢之母葛健豪，在此地開風氣之先，創辦“第二女校”，學生多達300餘人。
永豐鎮周邊山奇水異，生態環境良好，曾發生過“白燕回風”奇觀。新安巷前有大塘麵積近百畝，塘中有鯉魚，尾帶朱砂印。一天中午，忽然從北方飄來大片白雲，臨到水塘上空，人們才看清是一大群白燕。白燕全身純白，重疊飛翔，頓使大塘上空飄起數層輕紗。直到傍晚，白燕成雲塊狀朝飛來方向飛去。
湄水與謎水
雙峰書院門聯中的“兩派交流”，指的是有兩條河在永豐鎮大犁頭嘴彙合，一條湄水，發源於邵東古塘衝，流經鎮之西南；另一條叫謎水，發源於漣源龍山南麓，流經鎮之西北。兩條河彙合後流入測水再注入漣水。
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記錄了湄水而未紀錄謎水，而縣域東北部的激水卻有記錄。為什麼正在激水和湄水之間的謎水卻漏記了呢？有一種說法，認為酈道元並沒有到過永豐鎮，他從衡陽沿湘江而下，到湘鄉考察時，詢問了老百姓，湘鄉話難懂，湄與謎同音，他把兩條河當一條河聽了，因此漏記了謎水。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湄水和謎水彙合的測水本來叫湄水，謎水隻是其支流。明末王夫之有“湄激回繞縈清湘”之句，他沒說測水而隻說“湄激”，可見湄水即測水。隻是後來人們以犁頭嘴為界，上遊段稱湄水，下遊段稱測水。《水經注》記錄了主流湄水，而未記錄支流謎水，不能說是漏記。
試橋案
永豐鎮定勝橋，是古鎮的熱鬧去處，“長橋步月”為永豐八景之一。
這座古老石橋上，曾發過試橋冤案，而且事涉曾國藩胞弟曾國璜，因而轟動一時，影響巨大，至今仍是古鎮漁樵閑話。
老橋原由水口地方鄉紳王佑，於明嘉靖年間獨資修建。至清鹹豐年間，石橋因年代久遠，被水衝走。王佑後人王友交懷慕古風，主持合族重修石橋，經二年修成。
其時風俗，新橋建成，舉行慶典，由主修人或境內有很高身份的豪紳“試橋”，就如今天的“剪彩”。
荷葉鎮曾府兄弟在外帶兵打仗，曾國藩留其弟曾國璜在老家主持家政，為地方第一豪門。王友交事先禮請曾國璜前來試橋，曾國璜也高興答應了。
試橋那天，王友交率領眾人早早來到橋上，多方張羅，籌備慶典。可等到日中，不見曾國璜身影。頓時眾人議論紛紛，都說將相侯門，不會為這座小橋屈身前來。也有人說，王姓出錢修橋，何必請曾姓來試橋。王友交急不可耐，一等再等，在眾人催促下，隻好自己試橋，在歡呼鞭炮聲中，莊嚴從橋上走過。王友交走到橋尾，不料曾國璜竟於此時到來。他見王友交已經試橋，認為自己受到戲弄，頓起怒容，懷恨在心。
鹹豐九年(1859年)，太平軍圍攻寶慶，湘鄉震動。縣令命王友交任團練事。奈何王友交正身患重病，不能領命。曾國璜為泄私憤，誣告王友交“通匪”。同治元年(1862年)秋天，曾國璜命從卒用繩索縛住王友交拴在馬後，策馬飛奔，解赴長沙。王友交摔倒在地，被拖得血肉模糊，慘死途中。
王友交慘死消息傳開，鄉民個個憤怒，指罵曾府平時以正人君子自居，竟依仗權勢，殘害善良，不懲辦不能平民憤。王姓及鄉鄰都捐獻錢財，資助王家上京告狀。
其時曾國藩正在軍營，得知其弟在鄉殘害百姓，也急得不行，專緘懇請鄉紳朱堯階斡旋，就地了結為妙。朱堯階一幹人巴結曾府，為了蒙混欺世，詭稱曾國藩寄回一根繩、一把刀，命其弟自殺。佯言同治帝己命曾國藩查處此案。
曾府權勢熏天，“曾某虎而冠者，以其門閥勳赫一時，官吏無不仰其鼻息”，上欺下壓軟硬兼施之下，永豐試橋案不了了之。而百姓懷念王友交修橋善舉，競被曾國璜殘害，心中憤恨難平。有化名天醉生者，暗裏撰王友交傳，略述被害真相，附於王氏族譜，使後世明察，故這個冤案故事得以流傳至今。
井水不犯河水
說到永豐鎮母親河湄水，河中還有一奇觀，也值得一記。
正對人壽巷，湄水河中央有一口古井。一年四季，古井被河水包圍，井裏的水麵總比河水麵要高些。不管河水多麼渾濁，井水總是清幽幽能看到石底。老人說，古井是湄水河睜著的一隻眼睛。即使到了春夏時節，河裏漲水，河水將古井淹沒，十天半月之後河水消退，不出一天，井水又清澈如初，依然能看到石底。這可真正是“井水不犯河水”，亦或“河水不犯井水”。
從街岸到井口，有32塊長方形石頭“栽”在河底上，構成人們去井口的通道，石樁之間的距離約尺餘，稱之為“跳石”。河水在“跳石”間蕩漾，挑水的赤膊漢子，洗菜的花衣媳婦，都是在跳石上從容踏過，把自己剛健的或俏麗的影子，加上歡樂的調笑聲，一起投映在河水中。
挑水洗菜的人回家，踏過跳石還要爬45級青條石鋪成的石梯，才進到小巷。小巷人壽巷，長不到200米，青石板鋪滿，清幽整潔。江西人開的國藥店“近仁堂”就在這條街上。舊時巷中商賈雲集，人流如織。至今還保留了許多傳統小店鋪，如紙紮店、香燭店、剃頭店和辣醬店。中共早期領導人蔡和森、婦女運動領袖蔡暢兄妹便是在這條小巷裏長大的。蔡和森13歲時，進巷中辣醬老店“蔡廣祥”學徒3年。如果不走上革命道路，也許永豐鎮多了個製辣醬的高手，而毛澤東少了個得力的同誌。
永豐鎮自古有三大名產：辣醬、豆腐、米酒。這三樣美食之所以美味獨步天下，是因為水好，這水便是取自河中的這口古井。當年曾國藩帶到皇宮的貢品，使鹹豐皇帝眉開眼笑的辣醬，就出自老店“蔡廣祥”。
以科學的眼光來看，湄水河中的這眼古井，水質中一定含有特殊的微量元素。
這次尋訪永豐鎮，看了這口奇特的河中井，才破解了懸於我心中數十年的疑惑，悟得了湖南人為什麼造不出茅台國酒，長沙人為什麼製不出永豐辣醬。
釀米酒和製辣醬
《雙峰縣誌》載：
境內民間釀製米酒曆史悠久，多為自釀自用，少數人釀酒出售。清時，永豐鎮有酒坊4家，民國時發展到10多家。
永豐鎮的米酒，是用古法釀造。這種工藝，至今仍在民間流傳。
將糯米淘洗幹淨，浸泡兩小時，上甑蒸4小時。將熟透的米飯用涼水衝澆，將特製的酒曲粉灑在冷卻了的米飯上，拌勻後裝入陶缸，抹平蓋好，埋入穀堆中發酵24小時。
發酵後的米酒香氣撲鼻，味甜可口。將這種酒娘加水浸泡，入鍋蒸酒，用文火蒸煮，酒槽中流出的，便是芬芳的米酒。這種酒淳厚綿軟，飲而不醉。解放前光裕發酒坊釀製的米酒，很受南來北往商客和船夫的喜愛，銷量相當可觀。
據史誌記載，明朝末年，永豐鎮就有人開始曬製辣醬。首先要精選原料，以味鮮肉厚的燈籠椒為主，按比例摻和辣味程度不同的幾種朝天椒、牛角椒，磨成細粉，將新鮮小麥蒸煮發酵，磨製後加鹽加辣椒粉調水，再曝曬一定時間，日曬夜露，不斷翻動，製成又辣又甜的辣醬。這其中各種原料的比例，曬製時間的長短，各有妙處，有的作坊自有秘訣，概不外傳。
清朝中期，本地人蔡氏兄弟在永豐鎮開設蔡廣祥、蔡廣益、蔡順益三家醬園。以後相繼有人開設生義興、龍勝泰等10多家辣醬作坊。其中以蔡廣祥的產品最為有名，年產醬40餘擔。民國時期，永豐鎮辣醬盛行，大量銷往長沙、武漢。
永豐辣醬馳名中外，其他土特產，如“三刀”(菜刀、剪刀、鐮刀)、“三鍋”(鼎鍋、菜鍋、湯鍋)都很有名。至於紅茶綠茶，晚清時就遠銷歐美、蒙古、新疆，出現了一批富可敵國的茶葉俠商，造出了一大批以“堂”為號的富舍麗宮，給後代留下了寶貴財富。對此，隻能另文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