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倆口,加上同行的記者易清華,說走就走,直飛成都。
映秀徘徊
兒子仕銘與援建隊的司機馮剛,早已開了越野車等候在成都雙流機場。我們坐上汽車,沿317國道溯岷江向西北進發,公路沿河床蜿蜒,江水與公路相伴,嘩嘩向東南流淌。因為有雪域水源的不竭補充,水流顯得特別充沛,更重要的是地勢落差大,河流是在一個大斜坡上傾注,所以總是激情澎湃,湍急無比。
在這樣的沿河公路上行車,即使地震已過去了一年多時間,還是讓人驚心動魄。一邊是峰巒壁立,一邊是大江急流,一不小心就有滾入江流的危險。因為峰巒陡峭,山上泥石又被震鬆,懸在頭頂的大石隨時可能飛落下來。途中,我們看見老路上有小汽車壓在泥石下,成了一餅廢鐵。
對於這種危險,建設者們采用新科技的柔性防護網,即是將有落石可能的陡坡,用鋼索組成巨網,嚴嚴實實包了起來,粗大鋼網之下,石頭落不下來,可免頭頂上的飛來橫禍。
河床拐彎處,因水流湍急,路基最易塌方。此種情況,內地一般是修砌護坡。而在岷江邊,必須砌“保坎”。即清理出大麵積的地基,用巨石、鋼筋、水泥,像砌長城、修碉堡一樣,砌起二三米寬的厚寬基腳,然後填土平路。
整個岷江流域,成了修橋梁砌保坎的大工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塵土飛揚的工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汽車搖晃了兩小時,終於抵達映秀鎮。據說,地震之前,映秀鎮是個寧靜美麗的小鎮,現在是重建中的沸騰的工地。一塊幾層樓高的的巨石橫在路上,讓人觸目驚心,讓人聯想到那天崩地裂時大自然的威力。巨石上刻了“5·12震中·映秀”的大字,字用紅油漆填了,使人想到殉難者的鮮血。離巨石十數公裏處,路邊一座四層民房,地震時砸下的數十噸重的飛石,砸穿了屋頂及四樓三樓,砸到二樓懸空不動了,現在已保留下來,作為地震遺跡讓人參觀,一個新的地名——“房中石”也由此誕生。
漩口中學在地震中被夷為廢墟,現在開辟成地震遺址紀念館,站在校門口可以看到,規模很大的教學大樓斜傾在廢墟上,巨大的房梁支撐著殘牆,倒地的時鍾,長針短針永遠定格在災難爆發的那一刻。學校對麵的百花大橋,軀體已被扭成了麻花。離漩口鎮不遠的山穀裏,是掩埋殉難者遺骨的地方。
我們離開公路走200米,山坡上豎有“5·12震源點牛圈溝”的石刻。附近有低矮的民房在寒風中搖搖欲墜。房前門板上大大小小擺了許多石頭,有河卵石也有碎石。一個大嫂指著碎石說:“這石頭是從地下14公裏處崩出的,14公裏哪!”。
石頭從地下14公裏處噴射而出,那威力相當於多少原子彈爆炸的當量呢?
地震造成的災難,真叫人膽寒。
史料記載,岷江上遊的邊防重鎮疊溪城,1933年8月25日15時30分,發生7.5級地震,疊溪城中心部分幾分鍾內垂直陷落,呈單條階梯狀下滑600米,疊溪城及附近21個羌寨全部覆滅,死傷人數近萬人。這個人口稠密的大鎮,頃刻間沉入岷江,隻存活了一個人,一個十來歲的男娃,他在數裏外的山頭上放牛。山峰崩塌,堵塞岷江,形成11個堰塞湖。這就是有名的“中國疊溪大地震”。如今成都到九寨溝路上的旅遊景點“疊溪海子”,就是那次大地震的產物。
我們站在石頭灘前,向殉難者默默致哀。向大嫂購了兩塊地震石,帶回去留作紀念。
其實,地震紀念石,此前我們已經收藏了一塊。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5·12”地震發生後,每天坐在電視機前,心情沉重,心掛災區。這天聽到屏幕中反複唱這兩句歌詞: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要找到你……
心頭頓時一震,眼淚奪眶而出。那個溫靖邦怎麼樣了?那個正當盛年,充滿創作活力的溫靖邦,我還能找到他嗎?
唯一的辦法當然是打電話,終於找到了他以前留給我的電話號碼,連晚撥過去,居然通了,無人接聽。
“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要找到你……”歌聲反複回環,催人淚下。我於心不甘,5天撥打5次,始終無人接聽,每聽到靜候音,我的心就下沉一次,最後沉到穀底。溫靖邦肯定沒有人了,他沒有逃脫這場突然其來的大難。我絕望了。
第六天上午,那歌聲又傳到我的耳畔,我絕望又滿懷希望再次撥號,再次靜候。瞬間,我差點跳了起來,疲憊的聲音像是從天外傳來:“我是溫靖邦,你是哪裏?”
我哭出聲來:“靖邦,你還活著,太好了!我是長沙的老李呀!”
聽得出,溫靖邦也極激動:“感謝老李牽掛,天崩地裂的那一刻,我正在二樓寫作,意識到發生了地震,大吼一聲,全家衝了出去。房子成了危房,不能住了,電話還是通的。今天麻著膽子進來清書稿,恰好接到你的電話。”
彼此都有大難不死,劫後重逢的感覺。
其實,我與溫靖邦交往不多。十年前的一次筆會上我們相識,後來幾次互寄過著作。從報刊上了解到,近年他正在從事抗戰題材的創作,共有8部書,已經出版了4部。
兩個月後,我忽然收到四川寄來的一個郵件,打開紙盒,竟是一枚用報紙包了幾層的石頭。石頭下壓著溫靖邦的短信:
電話中一言難盡。今天給你寄上一枚石頭,石頭不大,卻很像災區羌族人的小帽。
地震中的石頭,給我們民族造成了巨大傷害。但是,在政府關懷支持下,災民重建家園的意誌,堅如磐石!這塊極像羌帽的石頭,成了我極有意義的收藏。汶川印象
2008年“5·12”大地震,世稱汶川大地震。汶川這個名詞,全世界的人都耳熟能詳。
著名旅行家莊學本,在他的著作中詳細描寫過上世紀30年代的汶川縣城:
……踏上有百餘人家的街道。大街與岷江成平行線,在幾百裏荒涼的山穀中,有百餘家人煙,顯見是稀有的繁盛了。街上有無數的羌民和戎民在交易,在閑逛。羌人和戎人在語言上我還不能判別,而服裝上很顯著地可以看出:戎人多束腰,纏黑布頭帕;羌民多穿麻布背心,纏白布頭帕。羌民的婦女和男子裝束一般,唯蓄發戴耳環。戎人婦女多穿拖地的長裙,並頭上兜一塊方巾,兩根大辮子環兜了一圈……此地的漢羌和山外的川人同樣纏著素淨的白頭帕,這還是紀念孔明死時的喪服……從這段記述可以看出,上世紀30年代以前,汶川就是嘉絨藏族、爾瑪羌人和漢人雜居之地。仕銘指著工地上忙碌的人群說,汶川一帶的漢人,多為清中期朝廷遣來的漢民兵丁的遺族;嘉絨是鄰近漢人的藏族,古籍上說的“西辟之民曰戎,勁以剛”,是古代征戰中流落在山間的一支,羌人則是土著居民。
今日汶川,初看上去,很難從服飾上分辨漢、藏、羌人了。因為全民投入災後重建,整個汶川就是一個大工地,建房修路造橋,外來的工程隊加本地民工,還有許多女工,幾乎一律穿的工作服或迷彩服,有的工作服背後印了“××公司援建”字樣。男女難分,何談民族。
汶川自古就是水陸交通中心點,南北方向的公路與東西方向的317國道交叉,雜穀腦河與岷江在此交彙。雜穀腦河發源於鷓鴣山下,古名沱水,全長約170公裏,貫穿理縣全境。
就在汶川,我們告別奔騰的岷江,溯雜穀腦河向西行進,進入理縣,進入百裏藏羌文化長廊。
公路依然伴河蜿蜒,一邊高山壁立,一邊急流奔騰,情景與岷江邊相似。路邊擇山地而建的寨、鎮、關、坪,十多家或數十家煙戶聚成村落,新建的房舍,從外貌和顏色上,可以明白分辨羌寨還是藏村。
羌寨房屋外牆粉刷成白色,房頂四周都砌“瑪尼牆”,羌民是白石崇拜者,所以牆尖上都要安置白石,朝南方向頂牆中央砌有小塔形“神龕”用以祭祀。
藏村的居民和碉樓,外牆顏色鮮豔,繪有獨特的圖案。每年秋末冬初,各村寨都要將寨牆圖案粉刷一新。嘉絨藏人信仰原始本教,把崇高的審美傾向凝結在民居的建築風格中。牆壁上繪有金剛結、勝利幢、寶瓶、法輪等圖案。這些圖案,還與他們的圖騰崇拜有關。牆壁、門窗上用石灰塗成白色邊框,那是變形的牛頭圖案。據說,嘉絨藏族是來自犛牛的部落,他們崇尚白色犛牛、白馬、白塔。白色是雪山的象征,雪山是保護他們的神靈。
路邊村落,多高豎彩色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中午時分,有屋頂上飄起了嫋嫋炊煙,這是在召喚放牧的人歸來。有的山坡窩地,集中豎了許多經幡,圍成一團,風吹幡飄,頗為壯觀。為什麼在村落之外,沒有房子的坡地豎起這麼多經幡呢?
馮剛低聲說,客死外地的人,靈魂不能進村,就為他在荒坡野地豎經幡,超度亡靈。
馮剛體貌壯碩獷悍,憨厚樸訥,做事勤勉麻利:我猜他是藏族,他甕聲甕氣說:“有藏族血統——父親是漢族,母親是藏族。”
兒子介紹說,每次帶馮剛外出辦事,有絕對的安全感,不僅車技一流,身邊一站,外人以為是保鏢,極具威懾力。可大個子為人極厚道。有次在機場候機,馮剛在走廊上閑步,突然衝上三個便衣,將他雙手反後摁在玻璃門上。便衣跟蹤已久,認定他是某殺人逃犯。仔細辨認,才知弄錯了,忙不迭道歉。我說,他們如此草率,一句“對不起”就算了?應當找他們的麻煩。馮剛咧嘴一笑:他們也是為工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