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中有許多美妙的私情詩,正如《聖經》中有一篇美妙的《所羅門之歌》一般,《所羅門之歌》為《聖經》注解者所誤解,《詩經》中的私情詩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即如《邶風》中的《柏舟》明明是一篇極好的“棄婦詞”,就是同《孔雀東南飛》比起來也不相後,而注解者偏硬坐它是“言仁而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就中私情詩尤為一班的注家所誤解,他們不僅是《詩經》的罪人,他們並且是孔子的罪人,因為孔子說過的,凡是要使於四方的人必得要讀《詩經》。作使臣的人求能不辱使命,也沒有別的法子,隻是在辭令上用心罷了。試問《詩經》中是那一部分能教人善於辭令?試問孔子當時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心目中指著是《詩經》中的那一部分?不是那些私情詩嗎?廣義的說來,不是那些情詩嗎?試問不善辭令的人能夠說出“大夫夙退,無使君勞”、“雖則如毀,父母孔邇”、“厭礚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將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這一類的俏皮委婉的話來嗎?所以我評孔子倒真是一個懂“詩”的人,他是決不會將純粹的情詩附會到曆史上去,將“仲子”解為“刺莊公也;不勝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製,祭仲諫而公弗聽,小不忍以致大亂焉”的;他也是決不會將情詩附會到極可發噱的事實上去,如解《鄭風》的《子衿》為“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的。

我們不必在這些曲解的注“詩”家的身上多耽擱罷,且讓我們“攜手同行”去直接鑒賞一些美妙的私情詩。情詩上標明一個“私”字,是縮小範圍的意思,因為《詩經》中還有一種“非私”的情詩,即詠夫妻之情的是,它們也是很多的,如《周南》中的《卷耳》(一首佳妙的“懷人詩”),《汝墳》(一首佳妙的“相見歡”),《齊風》中的《雞鳴》(一篇佳妙的Curtain lecture),均是很好的例子。

僅就私情而言,好例子也是極多,如上舉的《行露》、《將仲子》皆是,又如《召南·野有死麇》篇中的

無使穇也吠!

《邶風·靜女》篇中的

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注家解為“衛君無道,夫人無德”!幸虧衛君與夫人皆已去世了!

《衛風·氓》篇中的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幾千年後,情形還是照舊!《鄭風·山有扶蘇》篇中的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明明是幽會時喜極而謔之詞,乃注解家解為“刺忽也;所美非美然!”真是“所美非美然”!

《狡童》篇中的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注解家看到這篇詩的時候,毫不遲疑的將“刺忽也”的“萬應膏藥”向上一貼!

《子衿》篇中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這學校是唯情學校嗎?《溱洧》篇中的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訐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如今是“贈之以鑽戒”了。

《唐風·綢纓》篇中的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明明是兩句喜極而作珍重之詞;“婚姻不得其時”?

《無衣》篇中的

豈曰無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道德的注解家是再不肯,或不能,把這幾句詩看為珍惜情人饋遺之詞的。

我看見了這許多的私情詩,不覺為它們的兩種長處所驚,一是它們俏皮,二是它們真實。俏皮,所以眼光如炬的孔子教出使的人去學它們的口齒伶俐;真實,所以四千年後的讀者看見它們的時候,詩中的情形還是恍如目睹(雖然不必身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