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克朗索尼這稽手很不標準,隻不過約略有點意思而已,金翻譯自看不出其間的細微來。克朗索尼每走一步都做了個稽手,又在裏麵拍了幾張照。隻是照片實在沒什麼可拍的,盡是些殘垣斷壁,地上倒有一些泥塊,尚有些彩色,大概是當初的神像,後來被推倒砸碎後剩下的。
金翻譯在門口看著克朗索尼,心頭疑雲越來越重。克朗索尼這人身上實在有著太多的疑點,但他也不敢多說。一會兒,克朗索尼走了出來,道:“金,我們回去吧。”
他臉上有些黯然。金翻譯也不好多說,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們走。”
下得山來,坐上那輛吉普車,開始上了回鷹潭的路。路上克朗索尼一言不發,若有所思。金翻譯一邊開著車,一邊想著今天這趟莫名其妙的差事。
“金,為什麼那兒都沒有了?”
克朗索尼忽然問道。金翻譯一時還沒回過神來,道:“什麼?”
“為什麼,那個伏魔之殿改成了倉庫,演法觀破成這樣也不修?”
金翻譯笑了笑:“這些都是四舊,應該破掉的。”
“為什麼要破掉?這些都是祖先留下來的。”
“不破不立。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些都是封建統治者用來麻弊人民的精神鴉片,當然要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裏。”金翻譯暗暗舒了口氣。他知道外國朋友縱然對中國很友好,但對破四舊這一偉大運動卻幾乎一致地不理解。用領袖的光輝語錄來回答,那是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唉。”克朗索尼長長歎了口氣。也許這種回答聽得多了,他知道說了也是白說。金翻譯看看天色,天已近黃昏,得快一點。可是路上不時有歸耕的農夫趕著牛回來,想趕得快也不成。他正有些著急,卻聽得克朗索尼嘴裏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是一句意大利方言吧,他也聽不懂。金翻譯沒往心裏去,笑道:“克朗索尼先生,有句話想問問您,請問可以麼?”
“是什麼?”
“請問克朗索尼先生,您為什麼要到這兒來看看?”
克朗索尼又歎了口氣,回頭看了看龍虎山鎮的影子,道:“這是我家的祖訓。我這一族最早,就是個中國人。”
“什麼!”金翻譯這一驚,差點把車也開到田裏去。他刹住了車,扭過頭道:“克朗索尼先生,您是位華僑?”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說得不對。克朗索尼哪有半分華僑的樣子,金發碧眼,他就算想冒充華僑,一百個人裏肯定一百個不信。他道:“您真確認你是中國人的後代?”
“是啊。”克朗索尼道,“很久了。大概還是十四世紀時的事了。”
金翻譯險些要噴出來。十四世紀!現在已經是二十世紀後半葉了,居然是六百年前的事!他笑了笑,道:“您倒還記得。”
“是啊,”克朗索尼點了點頭,“我們這一支是美第奇一族中比較特殊的。第一代受教宗封為‘沒有心髒的騎士’,他就是個中國人。”
美第奇是佛羅倫薩的第一望族。從中世紀開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做佛羅倫薩的執政官。這些金翻譯雖然不清楚,但也知道克朗索尼這一家子在意大利名望很高,現在還有很多大富翁,所以是很有用的國際友人。而這個“沒有心髒的騎士”,但讓他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內參電影來了。那本叫《堂吉訶德》的電影裏,那個堂吉訶德自稱“哭喪著臉的騎士”,可克朗索尼說的“沒有心髒的騎士”倒是一對。隻是中國話裏,“沒心沒肺”可不是一句好話,那個沒有心髒的騎士,金翻譯八成不信他是中國人。
可能因為年代久遠,以訛傳訛吧。
他笑了笑,道:“是麼?那可真的很遠了。”
克朗索尼顯然發現金翻譯並不相信,他臉漲得有些紅,道:“金,這是真的,我們代代相傳。‘沒有心髒的騎士’生前在好幾個國家都有名望,墓直到現在仍然在,上麵還刻著我們這一支的家訓。聽人說,隻要一到中國,一說這句家訓,人人都聽得懂的。”
“是麼,能說來聽聽麼?”金翻譯倒有了幾分好奇心。
“我剛才就說過了,你大概沒聽清。”克朗索尼清了清嗓子,用相當不標準,但尚可聽清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