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開始搜捕地下黨。
不能再停留了。鄧帶殷和幾個學生把辦公室和兩邊的教師宿舍所有門窗全部關上了之後,寧德漢說了聲:“走吧!”於是,師生們各提著自己的手袋兒或小包袱,還有一個,記不起是誰了,還像扛挺輕機槍一樣扛著皮盒子裝著的小提琴,大家若無其事地離開了校園,我也告別那些小同學,跟在師生們的後麵走了。
我們當中有男也有女,三五成群地和往東興做買賣的江平人一起,走在江平至東興的公路上。盡管都像做買賣的人一樣自由自在地走著,但卻時刻警惕著後麵有沒有國民黨軍隊或特務的跟蹤追擊,警惕著前麵什麼地方可能有什麼截住我們的去路,把我們都吃掉。我看著寧德漢身上藏著的那支左輪,那是初二班學生李煜儀從家裏帶出來的,不知道是否能打得響。上二十個人就這麼一支手槍啊!我又想了黃慈君,她是初一班的小姑娘,昨天晚上接到要撤離時,曾千方百計要偷她父親黃愛榮的一支駁殼。看到了父親床上的駁殼,摸了又摸,藏到了身上總是藏不穩,沒有辦法,時間又太緊,又怕被父親發現,隻好惋惜地放下。如果現在我們中間有這麼一支駁殼,那該多好啊!走著走著,我們總算平安地到達了竹排江。告別了剛才所有的同路人,我們向右邊拐,跟著來接應的武工隊同誌,徑往遊擊區走去。這時,敵人正加緊向遊擊區進攻。我們走了兩天的山路,終於安全到達了板貞,到達了向往已久的家,開始了新的生活。
父親的昔日,還真夠膽的,一個人離開家鄉上戰場。
新的生活是什麼?
我從父親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交代材料”摘下一些他在十萬山區的片斷:
正是春末夏初的時候,我們粵桂邊區人民解放軍第三支隊第二十一團主力,從十萬大山北麓的西區打回到了東區:已經很晚了,我們才到寺交村宿營。連續一夜又一天的長途行軍.快到宿營地時,又遇上敵情,待解決了戰鬥之時,夜幕已經降臨了,因而感到又餓又累。盡管如此,我還得到駐地周
圍的群眾中去,訪貧問苦。我是搞民運工作的,了解群眾,宣傳群眾,組織群眾乃是我的任務。群眾告訴我,去年的上思起義是從這裏拉起紅旗,橫掃國民黨上思縣好幾個鄉公所的,當時形勢非常好。但由於我們這支隊伍奉命拉到合靈去執行新的任務,國民黨反動軍隊又乘虛而來,大肆進行燒殺搶。
1966.10.21
有一天,團長朱守剛找我談話,要我留下來,在這一帶農村做群眾工作,並且告訴我:“部隊還是要打出外線去的。這樣,敵人也一定會來掃蕩的。這是一個長期的鬥爭,你要和群眾一起,想辦法對付敵人,保護群眾的利益,發展和鞏固我們在山北的根據地。”
“很好!”我堅決地回答,也不提出任何問題。
十萬大山是多雨的山。如今的十萬大山是旅遊的山。
住下來,在旅館裏吃了不少牛肉,喝了一點酒,然後到冰涼的溪水泡了澡。我的肌膚感受到了燥熱的石頭,我的手可以重現當年這條溪水深處那些年輕父輩尋找不到靈魂的那種焦慮所以他們發明了蓄水的小溪,發明了用石塊圍起來的十萬大山的露天浴池一今天的人把這稱為“天女浴池”。但這僅是當年的父輩們一個短暫的浴池,他們的幻夢盡管涼爽但卻轉瞬即逝。
我坐下來眺望著遠方,如果我出生在十萬大山,我會聽見當年風嘯的曆史,此刻,我在假設如果出現一個這樣的細節:那個午夜,那個幹燥難耐的午夜,一群年輕的士兵在打完一仗後踉蹌著走近這座露天浴池,他們在令人疲憊的燥熱中慌亂地脫衣服,洗去一身艱辛之後又義無反顧地走向他們的夢境。
回到房間,上床。
外麵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窗外的雨聲醞釀著某種意緒,於是,我隨著那些凝固了的時間,回到了過去的十萬大山。
山上煙霧茫茫,我的思緒已經拍打著曆史的回聲,我隻想尋找,尋找父輩們的足音,尋找有關的一切。
我麵對著父親曾經浴血奮戰、曾經見證父親與母親最初相愛、等待下山構築美滿夢幻的大山。
一片森林,數條溝壑。一個現代曆史的十萬大山上,我一個人不會有太多有關政治可以傳承的想法。當年之所以能聚集人群與強勢對抗,並於此把腐敗的勢力殲滅,或趕出大陸,為了什麼?
我的父親回答是肯定的:要建設民主、光明的新中國。
正像父親所說的,在十萬大山的歲月,“可以聽到戰鬥勝利的歡呼,快樂的歌唱,也可以聽到失敗與挫折時的沉痛檢討和對戰友犧牲的悲傷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