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南京是值得留連的地方,雖然我隻是來來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誇說誇說,可惜知道的太少;現在所寫的,隻是一個旅行人的印象罷了。
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豔跡。這些也許隻是老調子,不過經過自家一番體貼,便不同了。所以我勸你上雞鳴寺去,最好選一個微雨天或月夜。在朦朧裏,才醞釀著那一縷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樓上,吃一碗茶,看麵前蒼然蜿蜒著的台城。台城外明淨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滌子的畫。豁蒙樓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讓你看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寺後有一口灌園的井,可不是那陳後主和張麗華躲在一堆兒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邊,得破費點工夫尋覓。井欄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遠地上明故宮遺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從寺後的園地,揀著路上台城;沒有垛子,真像平台一樣。踏在茸茸的草上,說不出的靜。夏天白晝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風裏飛;這些黑蝴蝶上下旋轉地飛,遠看像一根粗的圓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這時候若有個熟悉曆代形勢的人,給你指點,隋兵是從這角進來的,湘軍是從那角進來的,你可以想象異樣裝束的隊伍,打著異樣的旗幟,拿著異樣的武器,洶洶湧湧地進來,遠遠仿佛還有哭喊之聲。假如你記得一些金陵懷古的詩詞,趁這時候暗誦幾回,也可印證印證,許更能領略作者當日的情思。
從前可以從台城爬出去,在玄武湖邊;若是月夜,兩三個人,兩三個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夠多好。現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繞著大彎兒出城。七八年前,湖裏幾乎長滿了葦子,一味地荒寒,雖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著愁著。這幾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見湖,就有煙水蒼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著。水中岸上都光光的;虧得湖裏有五個洲子點綴著,不然便一覽無餘了。這裏的水是白的,又有波瀾,儼然長江大河的氣勢,與西湖的靜綠不同,最宜於看月,一片空蒙,無邊無界。若在微醺之後,迎著小風,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聽著船底汩汩的波響與不知何方來的簫聲,真會教你忘卻身在那裏。五個洲子似乎都局促無可看,但長堤宛轉相通,卻值得走走。湖上的櫻桃最出名。據說櫻桃熟時,遊人在樹下現買,現摘,現吃,談著笑著,多熱鬧的。
清涼山在一個角落裏,似乎人跡不多。掃葉樓的安排與豁蒙樓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這裏是滴綠的山環抱著,山下一片滴綠的樹;那綠色真是撲到人眉宇上來。若許我再用畫來比,這怕像王石穀的手筆了。在豁蒙樓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掃葉樓上卻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像滿為這座樓而設,一上樓便什麼都有了。夏天去確有一股“清涼”味。這裏與豁蒙樓全有素麵吃,又可口,又賤。
莫愁湖在華嚴庵裏。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卻有荷花荷葉。臨湖一帶屋子,憑欄眺望,也頗有遠情。莫愁小像,在勝棋樓下,不知誰畫的,大約不很古吧;但臉子開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揮袖淩虛翔”的意思;若讓我題,我將毫不躊躇地寫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畫像,也在這裏,想來許是那一幅畫所從出;但生氣反而差得多。這裏雖也臨湖,因為屋子深,顯得陰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陰暗得好。詩文聯語當然多,隻記得王湘綺的半聯雲:“莫輕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來,江南兒女無顏色。”氣概很不錯。所謂勝棋樓,相傳是明太祖與徐達下棋,徐達勝了,太祖便賜給他這一所屋子。太祖那樣人,居然也會做出這種雅事來了。左手臨湖的小閣卻敞亮得多,也敞亮得好。有曾國藩畫像,忘記是誰橫題著“江天小閣坐人豪”一句。我喜歡這個題句,“江天”與“坐人豪”,景象闊大,使得這屋子更加開朗起來。
秦淮河我已另有記。但那文裏所說的情形,現在已大變了。從前讀《桃花扇》《板橋雜記》一類書,頗有滄桑之感;現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曆的情形,怕也會有滄桑之感了。前年看見夫子廟前舊日的畫舫,那樣狼狽的樣子,又在老萬全酒棧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氣的所謂秦淮小公園,簡直有些厭惡,再別提做什麼夢了。貢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現在早拆得隻剩一點兒了。民國五年父親帶我去看過,已經荒涼不堪,號舍裏草都長滿了。父親曾經辦過江南闈差,熟悉考場的情形,說來頭頭是道。他說考生入場時,都有送場的,人很多,門口鬧嚷嚷的。天不亮就點名,搜夾帶。大家都歸號。似乎直到晚上,頭場題才出來,寫在燈牌上,由號軍扛著在各號裏走。所謂“號”,就是一條狹長的胡同,兩旁排列著號舍,口兒上寫著什麼天字號,地字號等等的。每一號舍之大,恰好容一個人坐著;從前人說是像轎子,真不錯。幾天裏吃飯,睡覺,做文章,都在這轎子裏;坐的伏的各有一塊硬板,如是而已。官號稍好一些,是給達官貴人的子弟預備的,但得補褂朝珠地入場,那時是夏秋之交,天還熱,也夠受的。父親又說,鄉試時場外有兵巡邏,防備通關節。場內也豎起黑幡,叫鬼魂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我聽到這裏,有點毛骨悚然。現在貢院已變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這些事情的了吧?
明故宮隻是一片瓦礫場,在斜陽裏看,隻感到李太白《憶秦娥》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二語的妙。午門還殘存著,遙遙直對洪武門的城樓,有萬千氣象。古物保存所便在這裏,可惜規模太小,陳列得也無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馬,雖然殘缺零亂,還可見泱泱大風;享殿並不巍峨,隻陵下的隧道,陰森襲人,夏天在裏麵待著,涼風沁人肌骨。這陵大概是開國時草創的規模,所以簡樸得很;比起長陵,差得真太遠了。然而簡樸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現在怕也撿不著什麼了。那地方毫無可看。記得劉後村的詩雲:“昔年講師何處在,高台猶以‘雨花’名。有時寶向泥尋得,一片山無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隻如此。還有,前些年南京槍決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車夫遇見別的車夫和他爭先時,常說,“忙什麼!趕雨花台去!”這和從前北京車夫說“趕菜市口兒”一樣。現在時移勢異,這種話漸漸聽不見了。
燕子磯在長江裏看,一片絕壁,危亭翼然,的確驚心動魄。但到了上邊,逼窄汙穢,毫無可以盤桓之處。燕山十二洞,去過三個。隻三台洞層層折折,由幽入明,別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勝,不用說,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兩色,以象征青天白日,與帝王陵寢用紅牆黃瓦的不同。假如紅牆黃瓦有富貴氣,那青琉璃瓦的亭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卻有名貴氣。從陵門上亭堂,白石台階不知多少級,但爬得夠累的;然而你遠看,決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的台階兒。這是設計的妙處。德國波慈達姆無愁宮前的石階,也同此妙。亭堂進去也不小;可是遠處看,簡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飛階不相稱,一點兒壓不住,仿佛高個兒戴著小尖帽。近處山角裏一座陣亡將士紀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當著一個青青的小山峰,讓兩邊兒的山緊緊抱著,靜極,穩極。——譚墓沒去過,聽說頗有點丘壑。中央運動場也在中山陵近處,全仿外洋的樣子。全國運動會時,也不知有多少照相與描寫登在報上;現在是時髦的遊泳的地方。
若要看舊書,可以上江蘇省立圖書館去。這在漢西門龍蟠裏,也是一個角落裏。這原是江南圖書館,以丁丙的善本書室藏書為底子;詞曲的書特別多。此外中央大學圖書館近年來也頗有不少書。中央大學是個散步的好地方。寬大,幹淨,有樹木;黃昏時去兜一個或大或小的圈兒,最有意思。後麵有個梅庵,是那會寫字的清道人的遺跡。這裏隻是隨宜地用樹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鬆,但據說實在是六朝檜;檜陰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塵。
南京茶館裏幹絲很為人所稱道。但這些人必沒有到過鎮江,揚州,那兒的幹絲比南京細得多,又從來不那麼甜。我倒是覺得芝麻燒餅好,一種長圓的,剛出爐,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館都有。鹹板鴨才是南京的名產,要熱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說鹽水鴨更好,大約取其嫩,其鮮;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樣,老覺得不大得勁兒。
潭柘寺戒壇寺
早就知道潭柘寺,戒壇寺。在商務印書館的《北平指南》上,見過潭柘的銅圖,小小的一塊,模模糊糊的,看了一點沒有想去的意思。後來不斷地聽人說起這兩座廟;有時候說路上不平靜,有時候說路上紅葉好。說紅葉好的勸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勸我夏天去。有一回騎驢上八大處,趕驢的問逛過潭柘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潭柘風景好,那兒滿是老道,他去過,離八大處七八十裏地,坐轎騎驢都成。我不大喜歡老道的裝束,尤其是那滿蓄著的長頭發,看上去羅裏羅唆,齷裏齷齪的。更不想騎驢走七八十裏地,因為我知道驢子與我都受不了。真打動我的倒是“潭柘寺”這個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躲懶的人念成“潭柘寺”,那更莫名其妙了。這怕是中國文法的花樣;要是來個歐化,說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著咬嚼或吟味了。還有在一部詩話裏看見近人詠戒台鬆的七古,詩騰挪天矯,想來鬆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沒有花的。
這才認真打聽去過的人。有的說住潭柘好,有的說住戒壇好。有的人說路太難走,走到了筋疲力盡,再沒興致玩兒;有人說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說,去時坐了轎子,半路上前後兩個轎夫吵起來,把轎子擱下,直說不抬了。於是心中暗自決定,不坐轎,也不走路;取中道,騎驢子。又按普通說法,總是潭柘寺在前,戒壇寺在後,想著戒壇寺一定遠些;於是決定住潭柘,因為一天回不來,必得住。門頭溝下車時,想著人多,怕雇不著許多驢,但是並不然——雇驢的時候,才知道戒壇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說近一半。這時候自己忽然逞起能來,要走路。走吧。
這一段路可夠瞧的。像是河床,怎麼也挑不出沒有石子的地方,腳底下老是絆來絆去的,教人心煩。又沒有樹木,甚至於沒有一根草。這一帶原有煤窯,拉煤的大車往來不絕,塵土裏飽和著煤屑。變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看了透不出氣來。走一點鍾光景。自己覺得已經有點辦不了,怕沒有走到便筋疲力盡;幸而山上下來一條驢,如獲至寶似地雇下,騎上去。這一天東風特別大。平常騎驢就不穩,風一大真是禍不單行。山上東西都有路,很窄,下麵是斜坡;本來從西邊走,驢夫看風勢太猛,將驢拉上東路。就這麼著,有一回還幾乎讓風將驢吹倒;若走西邊,沒準兒會驢我同歸哪。想起從前人畫風雪騎驢圖,極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柘寺去的。驢背上照例該有些詩意,但是我,下有驢子,上有帽子眼鏡,都要照管;又有迎風下淚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幹。當其時真恨不得生出第三隻手來才好。
東邊山峰漸起,風是過不來了;可是驢也騎不得了,說是坎兒多。坎兒可真多。這時候精神倒好起來了:崎嶇的路正可以練腰腳,處處要眼到心到腳到,不像平地上。人多更有點競賽的心理,總想走上最前頭去,再則這兒的山勢雖然說不上險,可是突兀,醜怪的地方有的是。我們說這才有點兒山的意思;老像八大處那樣,真教人氣悶悶的。於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後門;這段坎兒路比風裏走過的長一半,小驢毫無用處,驢夫說:“咳,這不過給您做個伴兒!”
牆外先看見竹子,且不想進去。又密,又粗,雖然不夠綠。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到八大處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兒,薄得可憐,細得也可憐,比起這兒,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進去過一道角門,門旁突然亭亭地矗立著兩竿粗竹子,在牆上緊緊地挨著;要用批文章的成語,這兩竿竹子足稱得起“天外飛來之筆”。
正殿屋角上兩座琉璃瓦的鴟吻,在台階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話說殿基本是青龍潭,一夕風雨,頓成平地,湧出兩鴟吻。隻可惜現在的兩座太新鮮,與神話的朦朧幽秘的境界不相稱。但是還值得看,為的是大得好,在太陽裏嫩黃得好,閃亮得好;那拴著的四條黃銅鏈子也映襯得好。寺裏殿很多,層層折折高上去,走起來已經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樣,塑像擺設也各出心裁。看完了,還覺得無窮無盡似的。正殿下延清閣是待客的地方,遠處群山像屏障似的。屋子結構甚巧,穿來穿去,不知有多少間,好像一所大宅子。可惜塵封不掃,我們住不著。話說回來,這種屋子原也不是預備給我們這末多人擠著住的。寺門前一道深溝,上有石橋;那時沒有水,若是現在去,倚在橋上聽潺潺的水聲,倒也可以忘我忘世。過橋四株馬尾鬆,枝枝覆蓋,葉葉交通,另成一個境界。西邊小山上有個古觀音洞。洞無可看,但上去時在山坡上看潭柘的側麵,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樓閣圖》;往下看是陡峭的溝岸,越顯得深深無極,潭柘簡直有海上蓬萊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處有石槽引水長流,倒也涓涓可愛。隻是流觴亭雅得那樣俗,在石地上楞刻著蚯蚓般的槽;那樣流觴,怕隻有孩子們願意幹。現在蘭亭的“流觴曲水”也和這兒的一鼻孔出氣,不過規模大些。晚上因為帶的鋪蓋薄,凍得睜著眼,卻聽了一夜的泉聲;心裏想要不凍著,這泉聲夠多清雅啊!寺裏並無一個老道,但那幾個和尚,滿身銅臭,滿眼勢利,教人老不能忘記,倒也麻煩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滿雇了牲口,向戒壇而去,頗有浩浩蕩蕩之勢。我的是一匹騾子,據說穩得多。這是第一回,高高興興騎上去。這一路要翻羅喉嶺。隻是土山,可是道兒窄,又曲折;雖不高,老那麼凸凸凹凹的。許多處隻容得一匹牲口過去。平心說,是險點兒。想起古來用兵,從間道襲敵人,許也是這種光景吧。
戒壇在半山上,山門是向東的。一進去就覺得平曠;南麵隻有一道低低的磚欄,下邊是一片平原,平原盡處才是山,與眾山屏蔽的潭柘氣象便不同。進二門,更覺得空闊疏朗,仰看正殿前的平台,仿佛汪洋千頃。這平台東西很長,是戒壇最勝處,眼界最寬,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岡”的詩句。三株名鬆都在這裏。“臥龍鬆”與“抱塔鬆”同是偃仆的姿勢,身軀奇偉,鱗甲蒼然,有飛動之意。“九龍鬆”老幹槎椏,如張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鬆影當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徊流連,不是匆匆一覽所可領略。潭柘以層折勝,戒壇以開朗勝;但潭柘似乎更幽靜些。戒壇的和尚,春風滿麵,卻遠勝於潭柘的;我們之中頗有悔不該住潭柘的。戒壇後山上也有個觀音洞。洞寬大而深,大家點了火把嚷嚷鬧鬧地下去;半裏光景的洞滿是油煙,滿是聲音。洞裏有石虎,石龜,上天梯,海眼等等,無非是湊湊人的熱鬧而已。
還是騎騾子。回到長辛店的時候,兩條腿幾乎不是我的了。
《憶》跋
小燕子其實也無所愛,
隻是沉浸在朦朧而飄忽的夏夜夢裏罷了。
——《憶》第三十六首——
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裏,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無數的小夢。有些已經隨著日影飛去;有些還遠著哩。飛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們心裏。人們往往從“現在的夢”裏走出,追尋舊夢的蹤跡,正如追尋舊日的戀人一樣;他越過了千重山,萬重水,一直地追尋去。這便是“憶的路”。“憶的路”是愈過愈廣闊的,是愈過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隱現著幾多的驛站,是行客們休止的地方。最後的驛站,在白板上寫著朱紅的大字:“兒時”。這便是“憶的路”的起點,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而“兒時的夢”和現在差了一世界,那醞釀著的惆悵的味兒,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膩得人沒法兒!你想那顆一絲不掛卻又愛著一切的童心,眼見得在那隱約的朝霧裏,憑你怎樣招著你的手兒,總是不回到腔子裏來;這是多麼“缺”呢?於是平伯君覺著悶得慌,便老老實實地,像春日的輕風在綠樹間微語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將他的可憶而不可捉的“兒時”訴給你。他雖然不能長住在那“兒時”裏,但若能多招呼幾個伴侶去徘徊幾番,也可略減他的空虛之感,那惆悵的味兒,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膩著了。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門,我們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朧的他兒時的夢裏,有像紅蠟燭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愛。他愛故事講得好的姊姊,他愛唱沙軟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愛流蘇帽兒的她。他也愛翠竹叢裏一萬的金點子和小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也愛紅綠色的蠟淚和爸爸的頂大的鬥篷;也愛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楊柳裏的月亮……他有著純真的,爛漫的心;凡和他接觸的,他都與他們稔熟,親密——他一例地擁抱了他們。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內)的真朋友!
他所愛的還有一件,也得給你提明的,便是黃昏與夜。他說他將像小燕子一樣,沉浸在夏夜夢裏,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憶的路”上,在他的“兒時”裏,滿布著黃昏與夜的顏色。夏夜是銀白色的,帶著梔子花兒的香;秋夜是鐵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盞火的微芒;春夜最熱鬧的是上燈節,有各色燈的輝煌,小燭的搖蕩;冬夜是數除夕了,紅的,綠的,淡黃的顏色,便是年的衣裳。在這些夜裏,他那生活的模樣兒啊,短短兒的身材,肥肥兒的個兒,甜甜兒的麵孔,有著淺淺的笑渦;這就是他的夢,也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至於那黃昏,都籠罩著銀紅衫兒,流蘇帽兒的她的朦朧影,自然也是可愛的!——但是,他為甚麼愛夜呢?聰明的你得問了。我說夜是渾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張開了她無長不長的兩臂,擁抱著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卻瞅不著她的麵目,摸不著她的下巴;這便因可驚而覺著十三分的可愛。堂堂的白日,界畫分明的白日,分割了愛的白日,豈能如她的係著孩子的心呢?夜之國,夢之國,正是孩子的國呀,正是那時的平伯君的國呀!
平伯君說他的憶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隻要它們曆曆而可畫,他便搖動了那風魔了的眷念。他說“曆曆而可畫”,原是一句綺語;誰知後來真有為他“曆曆畫出”的子愷君呢?他說“薄薄的影”,自是扌為謙的話;但這一個“影”字卻是以實道實,確切可靠的。子愷君便在影子上著了顏色——若根據平伯君的話推演起來,子愷君可說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著了顏色,確乎格外分明——我們不但能用我們的心眼看見平伯君的夢,更能用我們的肉眼看見那些夢,於是更搖動了平伯君以外的我們的風魔了的眷念了。而夢的顏色加添了夢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這一畫啊,隻怕也要重落到那悶人的,膩膩的惆悵之中而難以自解了!至於我,我呢,在這雙美之前,隻能重複我的那句老話:“我的光榮啊,我若有光榮啊!”
我的兒時現在真隻剩了“薄薄的影”。我的“憶的路”幾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驚的程度!這大約因為我的兒時實在太單調了;沙漠般展伸著,自然沒有我的“依戀”回翔的餘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時光,而以不能重行占領為恨;我是並沒有好時光,說不上占領,我的空虛之感是兩重的!但人生畢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訴給我們他的“兒時”,子愷君又畫出了它的輪廓,我們深深領受的時候,就當是我們自己所有的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豈止“慰情聊勝無”呢?培根說:“讀書使人充實”;在另一意義上,你容我說吧,這本小小的書確已使我充實了!
1924年8月17日,溫州。
《山野掇拾》
我最愛讀遊記。現在是初夏了;在遊記裏卻可以看見爛漫的春花,舞秋風的落葉……——都是我惦記著,盼望著的!這兒是白馬湖讀遊記的時候,我卻能到神聖莊嚴的羅馬城,純樸幽靜的Loisieux村——都是我羨慕著,想象著的!遊記裏滿是夢:“後夢趕走了前夢,前夢又趕走了大前夢。”這樣地來了又去,來了又去;像樹梢的新月,像山後的晚霞,像田間的螢火,像水上的簫聲,像隔座的茶香,像記憶中的少女,這種種都是夢。我在中學時,便讀了康更生的《歐洲十一國遊記》,——實在隻有意大利遊記——當時做了許多好夢;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戀而不忍去的!那時柳子厚的山水諸記,也常常引我入勝。後來得見《洛陽伽藍記》,記諸寺的繁華壯麗,令我神往;又得見《水經注》,所記奇山異水,或令我驚心動魄,或讓我遊目騁懷。(我所謂“遊記”,意義較通用者稍廣,故將後兩種也算在內。)這些或記風土人情,或記山川勝跡,或記“美好的昔日”,或記美好的今天,都有或濃或淡的彩色,或工或潑的風致。而我近來讀《山野掇拾》,和這些又是不同:在這本書裏,寫著的隻是“大陸的一角”,“法國的一區”,並非特著的勝地,膾炙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處都隻是作者自己的發見!前舉幾種中,隻有柳子厚的諸作也是如此寫出的;但柳氏僅記風物,此書卻兼記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所謂“文化”,也並非在我們平日意想中的龐然巨物,隻是人情之美;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較風物為更多:這又有以異乎人。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在也非寫Loisieux村的文化,隻是作者孫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訴我們他的哲學,他的人生哲學。所以寫的是“法國的一區”,寫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說得好:
我本想盡量掇拾山野風味的,不知不覺的掇拾了許多掇拾者自己。(原書二六一頁)
但可愛的正是這個“自己”,可貴的也正是這個“自己”!
孫先生自己說這本書是記述“人類的大生命分配於他的式樣”的,我們且來看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麼式樣?世界上原有兩種人:一種是大刀闊斧的人,一種是細針密線的人。前一種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斬亂麻的快刀!什麼糾紛,什麼葛藤,到了他手裏,都是一刀兩斷!——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說靠他理紛解結了!他行事隻看準幾條大幹,其餘的萬千枝葉,都一掃個精光;所謂“擒賊必擒王”,也所謂“以不了了之”!英雄豪傑是如此辦法:他們所圖遠大,是不屑也無暇顧念那些瑣細的節目!蠢漢笨伯也是如此辦法,他們卻隻圖省事!他們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裏;如兩個小兒爭鬧,做父親的更不思索,便照例每人給一個耳光!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為英雄豪傑,又不甘做蠢漢笨伯,便自然而然隻能企圖做後一種人。這種人凡事要問底細;“打破沙缸問到底!還要問沙缸從那裏起?”他們於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輕放過!從前人將桃核雕成一隻船,船上有蘇東坡,黃魯直,佛印等;或於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寫“天下太平”四字,以驗目力:便是這種脾氣的一麵。他們不注重一千一萬,而注意一毫一厘;他們覺得這一毫一厘便是那一千一萬的具體而微——隻要將這一毫一厘看得透徹,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樣,其餘也可想見了。他們所以於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而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乃是他們獨得的秘密!總之,他們對於怎樣微渺的事物,都覺吃驚;而常人則熟視無睹!故他們是常人而又有以異乎常人。這兩種人——孫先生,畫家,若容我用中國畫來比,我將說前者是“潑筆”,後者是“工筆”。孫先生自己是“工筆”,是後一種人。他的朋友號他為“細磨細琢的春台”,真不錯,他的全部都在這兒了!他紀念他的姑母和父親,他說他們以細磨細琢的工夫傳授給他,然而他遠不如他們了。從他的父親那裏,他“知道一句話中,除字麵上的意思之外,還有別的話在這裏邊,隻聽字麵,還遠不能聽懂說話者的意思哩”。這本書的長處,也就在“別的話”這一點;乍看豈不是淡淡的?緩緩咀嚼一番,便會有濃密的滋味從口角流出!你若看過氵襄氵襄的朝露,皺皺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過上好的皮絲,鮮嫩的毛筍,新製的龍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話。
我最覺得有味的是孫先生的機智。孫先生收藏的本領真好!他收藏著怎樣多的雖微末卻珍異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餌一樣;偶然拈出一兩件來,令人驚異他的富有!其實東西本不稀奇,經他一收拾,便覺不凡了。他於人們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寫,使你於平常身曆之境,也會有驚異之感。他的選擇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寫與精彩的對話,足以顯出他敏銳的觀察力。所以他的書既富於自己的個性,一麵也富於他人的個性,無怪乎他自己也會覺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寫含有論理的美,就是精嚴與圓密;像一個紮縛停當的少年武士,英姿颯爽而又嫵媚可人!又像醫生用的小解剖刀,銀光一閃,骨肉判然!你或者覺得太瑣屑了,太膩煩了;但這不是膩煩和瑣屑,這乃是悠閑的。悠閑也是人生的一麵,其必要正和不悠閑一樣!他的對話的精彩,也正在悠閑這一麵!這才真是Loisieux村人的話,因為真的鄉村生活是悠閑的。他在這些對話中,介紹我們麵晤一個個活潑潑的Loisieux村人!總之,我們讀這本書,往往能由幾個字或一句話裏,窺見事的全部,人的全性;這便是我所謂“孫先生的機智”了。孫先生是畫家。他從前有過一篇遊記,以“畫”名文,題為《赴法途中漫畫》;篇首有說明,深以作文不能如作畫為恨。其實他隻是自謙;他的文幾乎全是畫,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畫!他敘事,抒情,寫景,固然是畫;就是說理,也還是畫。人家說“詩中有畫”,孫先生是文中有畫;不但文中有畫,畫中還有詩,詩中還有哲學。
我說過孫先生的畫工,現在再來說他的詩意——畫本是“無聲詩”呀。他這本書是寫民間樂趣的;但他有些什麼樂趣呢?采葡萄的落後是一;畫風柳,紙為風吹,畫瀑布,紙為水濺是二;與綠的蚱蜢,黑的螞蟻等“合畫”是三。這些是他已經說出的,但重要的是那未經說出的“別的話”;他愛村人的性格,那純樸,溫厚,樂天,勤勞的性格。他們“反直不想與人相打”;他們不畏縮,不鄙夷,愛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們隻是作工,隻是太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非為衣食,也非不為衣食,隻是渾然的一種趣味。這些正都是他們健全的地方!你或者要笑他們沒有理想,如書中R君夫婦之笑他們雇來的工人;但“沒有理想”的可笑,不見得比“有理想”的可笑更甚——在現在的我們,“原始的”與“文化的”實覺得一般可愛。而這也並非全為了對比的趣味,“原始的”實是更近於我們所常讀的詩,實是“別有係人心處”!譬如我讀這本書,就常常覺得是在讀麵熟得很的詩!“村人的性格”還有一個“聯號”,便是“自然的風物”。孫先生是畫家,他之愛自然的風物,是不用說的;而自然的風物便是自然的詩,也似乎不用說的。孫先生是畫家,他更愛自然的動象,說也是一種社會的變幻。他愛風吹不絕的柳樹,他愛水珠飛濺的瀑布,他愛綠的蚱蜢,黑的螞蟻,赭褐的六足四翼不曾相識的東西;它們雖怎樣地困苦他,但卻是活的畫,生命的詩!——在人們裏,他最愛老年人和小孩子。他敬愛辛苦一生至今扶杖也不能行了的老年人,他更羨慕見火車而抖的小孩子。是的,老年人如已熟的果樹,滿垂著沉沉的果實,任你去摘了吃;你隻要眼睛亮,手法好,必能果腹而回!小孩子則如剛打朵兒的花,蘊藏著無窮的允許:這其間有紅的,綠的,有濃的,淡的,有小的,大的,有單瓣的,重瓣的,有香的,有不香的,有努力開花的,有努力結實的——結女人臉的蘋果,黃金的梨子,珠子般的紅櫻桃,瓔珞般的紫葡萄……而小姑娘尤為可愛!——讀了這本書的,誰不愛那叫喊尖利的“啊”的小姑娘呢?其實胸懷潤朗的人,什麼於他都是朋友:他覺得一切東西裏都有些意思,在習俗的衣裳底下,躲藏著新鮮的身體。憑著這點意思去發展自己的生活,便是詩的生活。“孫先生的詩意”,也便在這兒。
在這種生活的河裏伏流著的,便是孫先生的哲學了。他是個含忍與自製的人,是個中和的(Moderate)人;他不能脫離自己,同時卻也理會他人。他要“盡量的理會他人的苦樂,——或苦中之樂,或樂中之苦,——免得眼睛生在額上的鄙夷他人,或脅肩諂笑的阿諛他人”。因此他論城市與鄉村,男子與女子,團體與個人,都能尋出他們各自的長處與短處。但他也非一味寬容的人,像“爛麵糊盆”一樣;他是不要階級的,他同情於一切——便是牛也非例外!他說:
我們住在宇宙的大鄉土中,一切孩兒都在我們的心中;沒有一個鄉土不是我的鄉土,沒有一個孩兒不是我的孩兒!(原書六四頁)
這是最大的“寬容”,但是隻有一條路的“寬容”——其實已不能叫做“寬容”了。在這“未完的草稿”的世界之中,他雖還免不了疑慮與鄙夷,他雖鄙夷人間的爭鬧,以為和三個小蟲的權利問題一樣;但他到底能從他的“淚珠的鏡中照見自己以至於一切大千世界的將來的笑影了”。他相信大生命是有希望的;他相信便是那“沒有果實,也沒有花”的老蘋果樹,那“隻有折斷而且曾經枯萎的老幹上所生的稀少的枝葉”的老蘋果樹,“也預備來年開得比以前更繁榮的花,結得更香美的果!”在他的頭腦裏,世界是不會陳舊的,因為他能夠常常從新做起;他並不長噓短歎,叫著不足,他隻盡他的力做就是了。他教中國人不必自餒;真的,他真是個不自餒的人!他寫出這本書是不自餒,他別的生活也必能不自餒的!或者有人說他的思想近乎“圓通”,但他的本意隻是“中和”,並無容得下“調和”的餘地;他既“從來不會做所謂漂亮及出風頭的事”,自然隻能這樣緩緩地鍥而不舍地去開墾他的樂土!這和他的畫筆,詩情,同為他的“細磨細琢的功夫”的表現。
書中有孫先生的幾幅畫。我最愛《在夕陽的撫弄中的湖景》一幅;那是色彩的世界!而本書的裝飾與安排,正如湖景之因夕陽撫弄而可愛,也因孫先生撫弄(若我猜得不錯)而可愛!在這些裏,我們又可以看見“細磨細琢的春台”呢。